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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下
当时他害怕东方不败的善意。『真正陷於其中,反而能思考是非进退,而不是一味恐惧。』现在他不怕了,他根本享受着每个东方不败的目光。果然人怕得往往是对所惧事物的想像,而非它本身。
他打开包袱,除了那银盒外,尚有两个荷包,以及妆镜等细软,他知其中一个荷包装着金饰,但不曾细察重量。
他自锦囊中取出那件饰物,是朵巧夺天工的金花,依稀认得出葵花的型态。甸甸不算重,但愿此物能因精巧换得多些银钱。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东方不败,但见他仍在石床上休憩。『老说要赔他东西,倒头来还得花他的钱。』
顾长风并不乐意如此,但要取他自己的钱财怕有麻烦,他下山後不打算惊动任何相识。他将不述职,不返家,喂给东方不败毒药後默默毒发而死,好似从未自海战中生还。
另一个荷包中装有针和线,若不是里头混有毒针,便似个普通针包。那包毒针用红纸小心包好,针头墨黑,至针体中身转为青蓝。够格让东方不败喂在针上的必是奇毒,但他不明毒性,怕用了反使死得东方不败更痛苦。
「其实我也没说错,这真是针线包,还有胭脂呢。」石床上的东方不败仍趴着。晃动小腿踢起水,因下摆已届破烂,白晰的足裸露了出来,在晶亮水花後摆荡。
他自休息,姿态却令人心浮气躁,顾长风气沉丹田,运功调适。忽然下腹升起痛楚。
「月圆前这段时日,你要静心修习暗柳生天篇,一日不可怠惰,否则後患无穷。」东方不败服药前再三叮咛。
顾长风自那日之後半刻不曾练功,没理由也没心情练。那由"师师"所抄录,载有暗柳生天篇的手卷始终静躺在红底白棱纹小包袱内。
想来是施展轻功时牵动封穴之害,他拿起手卷,回想暗红小字的注解,微微一笑,又放了回去。
包中还有妆镜丶首饰之类,除此之外,便是那只银盒。永远派不上用场的解药丶盐巴丶胭脂都在其中,还有几瓶不明所以之物。
眼角馀光见东方不败下了水,朝自己游来。他留心看他泅水,防范意外。
现在他便是个傻了的小玩意,全然无法记取教训,方才的卑鄙行径定已被遗忘,他一上岸便毫无防备走了过来,抱起大的那个包袱。
莫非他更衣?顾长风望着滴着水的东方不败,一阵尴尬。才想回避,他便抱起包袱躲到一旁山壁後。
『是了,他仍懂得要遮羞蔽体,否则这热天早把衣服都脱了。』
他松了口气,想到东方不败说锁事仍能自理,想来指得便是更衣盥洗之类,倒确然极不合适由自己料理。
「东方不败!」当山壁後窸窸窣窣的杂音停歇一阵後,他叫唤着,是担心不见他踪影再生变故,亦是分散尴尬。
似回应顾长风的呼唤,山壁後飞出一抹淡黄色的影子,在瞠目的顾长风身旁舞动着。
东方不败在他身旁转着圈,似想炫耀他新换上那身衣裳。那应是值得炫耀,它完整丶乾净丶鲜亮,他活泼地挥舞着双手,展示飘扬的长袖。而顾长风无法不去注意那衣料之轻薄,薄袖下双臂曼妙修长,若隐若现的样貌像层水雾,令他想起那夜昙花半透明的花瓣。此时无需濡衣,特意的剪裁自现楚腰纤细。
那分明是女子装束。
顾长风瞠目结舌,也痴迷陶醉,眼前是只漫游河畔碧野的蝴蝶,双翼无忧无虑地拍动着,也是传闻中东方不败的阴阳倒错之姿。回忆丶传闻丶和眼前美景引起的震惊与遐思,令他痴痴呆坐在地。
『海上那东西方不败真是此人?』淡黄蝶子翩翩舞过他身侧,调皮地朝他瞪大的眼睛吹气。顾长风眨着眼不知所措,闪身避到大树後,背倚树干,试图平静自己嘈杂的心跳。
东方不败没有赤身露体,却换上一身女子装束,顾长风不知那个更糟,或许他吹气时的唇色最糟。
他深深吐呐以为调适,却又担心起这一转眼,东方不败便又溺水,不住探头张望。
东方不败坐在原地,鲜衣薄杉,长发如瀑,背对着顾长风,一手揽镜自照,一手拿着梳子,胭脂花粉便置於一旁,似要化妆。
传闻中的黑木崖一战,万众之前,东方不败红妆粉面,走线飞针,和那令狐冲.......。头一次听闻此事,是混入扶桑浪人中的探子所报,听到东方不败墬下黑木崖,当时在坐鸦雀无声,而後田啓云起头秽语嘲讽,接着便是众人哄堂大笑。
顾长风没有笑,他始终不觉得好笑。汗青忠直木纳,见诸大人只顾风言风语,悄声问顾长风那东方不败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只答恣意妄为自是军心不安,不知轻重,不成大事。言道东方不败为私情败予令狐冲,倒有负那些苗人效力於他,心下却生出一股莫名滋味。事後,他找来那探子,以及一名师画师。自那之後,东方不败不再只是一名值得玩味的江湖人物,他有了特别的意义。
此後他听到东方不败名字便莫名关切,却从来也不懂为什麽。
看到方才交给他的梳子夹在纤指间,未沈入水底,顾长风感到开心。东方不败梳理一头青丝,这回不是做个简单的固定,而是细心梳起髻子,插上那朵金葵花,又戴上各式环佩。
他感到自己较为平静,看他梳头似乎颇能令自己平静。
他走向东方不败,见他手指往胭脂中沾去,满手艳红,心想:『这回并非梳头,是梳妆。』
他想见见自己着迷面孔描眉画目的模样,他曾宁死求一见的面孔。
「东方不败。」他轻声叫唤。
东方不败回眸相顾,一脸胭脂水粉,朱唇画成个两倍大,两颊红得像苹果。
「你怎麽搞成这样!」他哑然失笑,东方不败嘟起嘴,把面上的胭脂抹去。他手上也是胭脂,此举令他满脸通红。
「不是这样的。」他拿出那条白色长巾,为他擦脸。
东方不败仍噘着嘴,但乖乖地让顾长风清理他。他擦拭着,小心轻巧,几日照护下来,他的手脚已不再粗笨。
「乖....。」他不是第一次那麽说话,和个处处需人照顾的小玩意朝夕相对,他习惯了这样说话,全忘了此举之荒谬。
凝视逐渐洁净的脸庞,顾长风有种冲想为之上妆,他伸指沾了胭脂,却停在香软的口唇前犹疑着。
彷佛要先下手为强,东方不败把胭脂点在顾长风鼻头。
他岂想过此生面沾胭脂?瞪大眼睛,两颗眼珠子瞄向自己鼻头。
东方不败看着他嘻嘻笑,喉间难得地发出不可辩的声音,於是顾长风也笑了,并在他鼻尖还上一点。
东方不败不甘势弱,两手沾了胭脂,在顾长风双颊各画上三条须。那是动作古怪且可爱,顾长风为此开怀。揽镜见自己给画上猫似的胡须,佯怒道:「这可是你在出手在先,怪不得我以牙还牙,以须还须!」
他也往东方不败脸上画,以一只手指慢慢地画,东方不败并未抗拒,瞅着无邪的眼睛让他画,怕是以为自己在帮他上妆。
『我从没拿纸笔画过画,倒先画了东方不败的脸。』而这是这世间最细腻丶衬手之物。
好一会,他才自痴迷中转醒,拉着东方不败到水边,看着两个滑稽倒影,哈哈大笑。
东方不败又噘起嘴,曲身去看那对猫胡须,不喜欢似地颦眉,把脸伸到水中清洗。
顾长风看着倒影,苦笑着。手指几欲碰上脸上血痕般的猫须,却没去抹掉。「我岂不想洒脱,同你欢欣畅快,一边玩乐,一边下山。」东方不败仰头看他,水滴在他光洁的脸上滑溜着,混了胭脂的河水。
「可我便一介俗夫,无从洒脱。」看着东方不败,心底的无奈逐渐浮上,挂着猫须丶点上红鼻的脸开始愁苦。
东方不败侧头疑惑着,而後又低下头,彷佛做错事的孩子。顾长风看着他找来那条白巾,在河中搓洗。而後满懹歉意地爲自己擦脸。
大概是以为自己的脸被他画了,所以才不开心吧?
「你倒是学会用手巾洁面。」看着为自己开心尽力的东方不败,他挚起他的手,上头残红未净,便似血痕。「你怕我难过,对不对?」他拿过白巾,细心重现那双手的白晰光洁,纯白的长巾倒染成一片绛红。
现在此人的心悬在他顾长风悲喜间,把他误为大人君子的疯子;次次牵动自己的情欲爱憎的东方不败,现在看来便像为顾长风所有。
他一头青丝半掩着耳朵时最是诱人,抚上它,将它们拨至耳後,便能顺理成章地轻轻托起令人疼惜的面颊。因为珍视,它看来彷佛易碎。
「我无法不去想你要死了。」他没有落泪,但傻了的东方不败心细如故,抑制的泪水逃不过他的眼睛。顾长风为他眼中的担忧窝心,满足於东方不败是他的。
「可我不能给你解药,所以你不死我也会死。」他温柔地抚平东方不败纠结的眉心。「到时你要怎麽办?你现在脆弱不堪,死物都能欺凌於你,实在无力独活於世。」
若自己没有找到树下,东方不败将如同那些野兽般受困乃至饿死,过程漫长痛苦。他捉住他的手臂,暗自发誓再不令他遇上凶险.......他今後唯一的凶险便是顾长风。
对,他会盯住他,半刻不移开眼神。「我听说再漂亮的脸蛋也有看腻的一天,那麽自此刻起,我时时勤看你,越是腻些,到时便好下手些。」
「可我看你的脸怎麽老在变?好似换一幅神情便是另一番光景。就是现在痴痴傻傻,呆倒也呆得千姿百态。」彷佛感受到顾长风压在轻声细语下的悲凄,东方不败也握着他的手。
顾长风点了点他的鼻尖,关切地双眼睁圆了下,红润的嘴唇微微噘起。
「每次嘟嘴也不同嘟法。」他手指轻转小巧的鼻尖,笑着。
东方不败打了个喷涕,他是傻了,但掩嘴的动作仍保有几分昔日潇洒爽利。
顾长风见树荫下有块大石,平滑乾净,便把东方不败拉到树荫下,令他坐好。摇晃的耳环不知何时已少了一只,见状他伸手取下东方不败髻上簪着的那朵金葵。若此物也丢失,下山後阮囊羞涩将添上许多不便。
他本想将金花收回包袱中,但东方不败又把它取了回去,拿在手上转动着。灿然金瓣便似镜面,在东方不败转动花朵时,反射的阳光有如日间流萤,星点缤纷,动起来却似惊鸿掠影,倏然奔飞。
能看得腻吗?他自问。「我会弄来没有痛苦的毒药,一定。」他捉着东方不败的手,承诺着:「而且我绝不会令你孤单,你定不齿无信小人,但我赖着也要和你在一块。」他握紧那只手。金葵落在地上,清透的眼睛不安地注视他,东方不败又被吓着了,自己方才的表情定然很可怕。他拾起金葵,放入东方不败掌心安抚着,引导他玩起方才转动葵花的游戏,直到他自己玩了起来。
顾长风取来方才东方不败顺手扔在地上的梳子,梳起他的头发。
是东方不败托自己照料他,不是吗?「你现在到底记得什?懂得什麽?」东方不败睁地圆圆的眼睛看着他,透露着白纸般纯净及无知。「至少我能确定,你不懂什麽叫伪君子。我这便在藉口照料你,满足自己的欲念。」说着,轻抚一束他提在手上的青丝。「若你清醒,可会恶心?定然会,你当我是大人君子才将自己托付於我。」即便是想像,东方不败的不屑仍能伤人,他以指腹感受着那份柔滑,抚慰自己。
「说来,你现在和你自己说得很不一样,这是静若处子?是如在梦中,我猜定是什麽地方出了错,若你知道自己是现在是这模样,仍会择要我看护?」
小心翼翼,他令梳齿划过东方不败的头皮。「幸好出了错。」注视着东方不败,那种拥有他的错觉令顾长风心底充盈满足感,无助的他,天真的他,稚弱无法独活的他,那双眼睛跟着金葵的反光转着,时而忧心地瞥向顾长风。
幸好出了错,他看着东方不败脖子上已淡去的瘀痕。感激有因为这错误多出来的日子。
「我不是什麽大人君子,你这识人不明的小傻子。我也想我是,可日日与这般的你独处,我终成了现在这伪君子。」小心翼翼地,他吻上掌中新沐的发丝。「可我很开心,东方不败。」
坦承自已不值一哂的心思,顾长风感到一阵轻松。
他自髻上取下当时象牙白的发簪,几乎不愿看它,将它塞入东方不败怀中。他一直明白东方不败以此替下树枝的意思,以此赠予他口中的大人君子。现在他将此物退还东方不败,他玩坏也罢丶弄丢也罢,顾长风再不欲佩戴。
这会他披头散发,却也不折荆为簪了,他自剩下那条袖子上扯下条碎布,把头发系在颈後,然後继续静静梳理着东方不败的头发。良久,顾长风才又开口:「我不是什麽大人君子,我杀了人,不是在战场之上,亦不为公义天理,仅为区区私忿。」
「动我封穴之人名唤田啓云,与我同为千户,率战舰南下御寇。却荒淫处事,军纪废驰。我杀了他,不过倒也不为此人渎职。」
「是为了雪千寻。」不知为何,他一直想向东方不败坦承此事。
转着葵花的手停了下来,晶莹灵动的双眼彷佛为安慰顾长风而生。
亦是为了雪千寻,他本想永不向东方不败提及事,或许她不在乎,东方不败也不在乎,可顾长风仍要顾及对死者之义。
「你离开後,日月号上的苗人要杀雪千寻,我为之同他们对峙,一夜过後,西班牙人来袭将船撃沈,我带着雪千寻逃至田啓云挂帅的水师营。」
「其实我没忘,你临走时当众宣称要留雪千寻不死。以那些苗人对你的崇敬,我据此抗辩,未必不能令他们放她性命。可我不愿,我不愿用你的名义救保全我们,我恨你.......。失信於我。」若他不曾失信,後来发生的事将全然不同。
「待到了水师营,田啓云觊觎雪千寻美色,雪千寻....,她对朝廷极其不满,态度古怪,我为免她与田启云冲突,宣称她是我的女人。」他一直想知道,若东方不败听闻此事做何反应,现在他听说了。但见白细手指转着金灿灿的玩具。
不知所谓。他自嘲,又彷佛听见东方不败也在嘲讽他。
「我便是不知所谓,竟想让原来的你听听,纵使你大概也无甚反应。」
或许东方不败会莫名其妙,不解自己为何要说?问你说是你的女人就是你的女人了?你身中抱柱催心後自云清白,蛊难不发,不已说明一切?
他苦笑,换来东方不败轻抚过他额伤旁的皮肤,大概他以为那伤口不疼,自己便又开心了。「那田氏尚馀几分廉耻,听此一说,也不再纠缠......。可後来我因封穴之害昏迷......。」中蛊之身不能对东方不败扯谎,只得含糊其词,或许他俩都不在意,但顾长风仍不愿多言。「田啓云又变了心意,我知雪千寻将不利於他,放任此事,她大有可能与之玉石俱焚。於是......。我要带她走,我要她真是我的人。她心只有你,几乎没有她自己,而你也......老在我脑子里。当时,我觉得只要我能带她走,让她远离你,我便能摆脱你。
很不知所谓?对吧,可若她有救,我便更有救!」
所以他一定要救她,若雪千寻尚能保有几分自我,顾长风更不会为东方不败所呑噬,然而,结果却是雪千寻无可救药,自己亦然。
「我使诈杀了田啓云,夺了军权,为的便是出海对你宣战。我从也没想过到底想不想杀你,我又何苦去想?我是绝对杀不死你的啊。」无力地拂过白细纤颈上的瘀痕,他怀念起杀不死的东方不败。
「可我仍要出海,当时我自知命不久矣,死前我想引你出来。我知道,若真同你开战,船内水军十不还一,可我仍要去。我告诉自己,拼个鞠躬尽瘁,死而後矣,代田啓云平寇,可我心底又清楚,我更想要去引你出来。」
「这是你的大人君子哦,小傻子。」他噙着涙,对上东方不败忧心忡忡的目光。
「为争一名女子杀害朝廷命官,荒谬失据。无望宣战,无谋而伐,不智不仁,亦无真。或许,我不过是希望能与你一战,然後被你杀死。可是你偏不杀我,还.......。」
「我有负民脂供养,有负祖荫君恩。但至少我最终能除大寇东方不败。」他把一束青丝摀到胸前。「若你来评,我可算得上庶几无愧?」细心梳理的青丝在襟口裸露的皮肤上磨蹭,再次凌乱。如此能稍解他的痛苦,暂时。
东方不败抱住了他,用相拥抚慰他的苦楚。顾长风忍着泪,一直忍到次日清晨,他见到数月来第一张陌生面孔。
雾中,那人身付柴薪,面色狐疑。一张脸黝黑,朴实,分明是个樵子。
顾长风看着他,流下眼泪。
那晩东方不败往他怀里钻时,他没点他的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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