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儿

　　苍老的灵河公主坐在梳妆镜前，她开始回忆起五十三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那个夜晚在女儿国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因此只有灵河公主留下了思念的泪水，她越轨地想起了那个似是而非的故乡。那天月亮爬上了塔楼，徘徊在窗前，柔和的月光一泻千里，薄而匀地覆盖在沙漠上，流进了子母河，宛若为这苍茫而荒凉的大地镀上了一层透明的银，如梦幻般飘渺的月夜也许正在酝酿着一个个飘渺的梦幻。
　　而此刻，灵河公主正木然地坐在宫殿里一张圆凳子上，她背对着窗户，窗户被墨绿色的帘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似乎有意要把明月拒之户外。她头发披散着，来到了腰际，长的、黑的，然而充其量是多余的，因为它总能让她感觉自己与这里的人不一样，她把头发捋到胸前，另一只手拿金子做的梳子从上而下地轻拂着，这是她往后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动作，只是到那时，她的黑夜般的长发早已被那如月光般的银丝代替了。
　　她不说话，只是不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却长着一张她最陌生的脸——不方不圆的脸蛋，不大不小的眼睛，还有那轻描淡写的鼻子和嘴，一切都是这般左右为难，尽管也是美丽，但却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韵味，这一点，她自叹不如金灵溪，但她并不嫉妒。
　　她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就几乎没照过镜子，因为女儿国是最不需要镜子的，她也不想堂而皇之地搔首弄姿，惹人碍眼，她提了万分的戒备之心，因为世人的眼睛最是会见缝插针、乘虚而入，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是人人都深信不疑的，但没有人能窥探到她潜在的内心。
　　如果不是因为这镜子，或许她还不会看到蜃儿清瘦朦胧的侧影，并因此开始觉得他其实也不是那样惹人讨厌——她记得那天夜里，她在睡觉的时候瞥见蜃儿躲在角落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她忽然软下心来，并忘记了他如何地让自己忐忑不安和厌烦，她想叫他到床上睡觉。
　　“你为什么不到上面睡啊，总是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做什么？”她提高嗓子说。
　　就像她所意料中的一样，孩子并没有说话。
　　“被窝里远远要比那里温暖和舒适得多了！”她不厌其烦地说道，“我也不会介意你脏兮兮的身子的！”
　　孩子依然不发一言，灵河公主没有再纠结下去，自己睡了，可是当半夜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像得了梦游症似的无声无息地爬到她的床上，并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他把整个头都蒙在里面，这一切灵河公主在白天的时候才发觉，之后的每天夜里，蜃儿都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但灵河公主觉得一切并没有多大改变，因为这个孩子悄无声息的动作和性子似乎总是与生活隔绝的，他的瘦小的身子也丝毫不占位置。
　　而现在他的可有可无的影子却让她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心中的尘埃也似乎少了许多，她的阻塞而压抑的心灵豁然开朗，一切琐事都散去了，散去了，剩下那最明亮而纯粹的世界，当然，这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旦白天到来，她的心就会受到世俗的牵绊，她逃脱不了世俗编织的牢笼，况且那蒙蔽人心的尘埃并没有像黄鹤般一去不回，却像月光一样拂去还来——她开始压制自己，不要再怀念中原，不要再怀念已经失去的美丽，但同时她的真实的内心却又是那样复杂，就像是打了一千个死结，解不开，解不开，现成所有的哲理真言都解不开她内心深处的矛盾，她糊里糊涂地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摸索出自身生存的意义所在，只知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然而却又总是神不守舍魂不附体地，如玩偶般，而牵制自身那条线的，是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怯懦，她也想活得简单自由，但那条无形的线时时都牵制着她，她逃脱不了玩偶的宿命。她再次透过镜子，看着身后孩子的背影，他正用那双小巧的手去掀那墨绿色的帘子，她的眼睛一眨也没眨，定定的望着、望着，窗户推开了，她的心扉也似乎开出了一条缝——月光夹杂着凉飕飕的风流进了屋子，此刻她分明看到了镜中的那轮明月，那是她认为的最真实的事物了。
　　那个孩子正趴在窗子上看天空中的那轮明月，若有所思。自从他第一次见到灵溪公主，他就很少呆呆地坐在墙角里了，但他的那张稚嫩的小脸依然无时不刻都透露着忧伤，这是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忧伤，但灵河公主并不可怜他，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别人同情的人，她并不知道蜃儿内心的秘密——那天他看到灵溪公主哭得那样伤心，他真的好想上前抱住她，可是他这会子却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这才知道长大是多好的一件事，如果他一直都是五岁孩童的样子，那么很快的灵溪公主就老了，他也永远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但如果他慢慢长大，那么他的宿敌一定会找到他并把他杀死的，他因此内心一直都没法平静，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灵溪公主肩上的红色胎记，这似乎已经永远印在了他的心里，成为无法抹去的痕迹了。
　　灵河公主很少会去揣测蜃儿的心事，尽管他们共在一片屋檐下，但却是各有各的心事，他们之间也没有彼此透露，仿佛怕捅破了缠绕于心中的那份神秘，他们总会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并且好半天都不说话，这种状态时常困扰着他们，尤其是灵河公主，她总会因此而尴尬万分，但她并不会把蜃儿的沉默当成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在她眼里蜃儿还只是个小孩，她觉得他的心灵世界是不可能像她那样复杂的。
　　“在想些什么呢？”这回她终于打破了僵局，开始说话了，只是她并没有正对着蜃儿，而是对着镜子里头蜃儿的背影。
　　蜃儿愣了一下，似乎对灵河公主的突发奇问有点无所适从，又好像是第一次听见灵河公主问他话似的，片刻他才答道：“我在想，不知道灵溪公主现在在做些什么，也不知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漠。”
　　灵河公主对他的回答感到无比惊讶，并不是因为他回答的内容，而是因为他居然会回答她的问题了，这个孩子多年来的沉默不语常常让她忘记了这个孩子的世界里还有语言这回事，他不但不爱说话，而且想要让他集中精神听别人讲句话也是件困难的事，因为他的脑袋里几乎没有一刻会停止幻想，灵河公主隔了好久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并重新回顾他刚才所说的话。
　　“她不是正常人，对你冷漠才对，说明你是正常人！”灵河公主笑着说，“反正她讨厌的又不只是你，再说，她现在被国王软禁起来，估计你要等十来天才能见到她。”
　　“我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国王要软禁她？”蜃儿似乎对灵溪公主的事很感兴趣，这种兴趣超越了他对其它幻想的着迷。
　　“对和错很难分得清楚，我都不一定能分清。”灵河公主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无缘无故跑到赎罪塔里做什么，说是见我的母亲，哼，倒不知道是谁的母亲了！”
　　蜃儿只是自顾自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突然问道：“我还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你床头那幅画像上的人究竟是谁啊？”
　　灵河公主颤栗了一下，并开始显示出不安的神情，他没想到蜃儿会说这样奇怪的话，她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地问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别问太多！”不仅仅只是她不懂蜃儿内心的秘密，蜃儿同样对她的秘密一无所知，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难以解开的谜，那种忐忑和畏惧再次涌上了心头，她默默地走到床边，整个人仿佛丢了魂魄似的，她把颤抖的手伸到枕头底下，拿出了那幅她在好几个夜晚提心吊胆完成的肖像画，她又回到梳妆镜前，周围仿佛变得异常地静谧，她又开始提心吊胆地打开画像——画卷在徐徐地展开，展开。。。。。。她很小心地做着这些事，几乎是屛着呼吸地，生怕画像展开的声音惊动了旁人——那上面其实是一个男子的肖像，那个男子有一张如月光般清新朦胧的脸，还有一双同样朦胧的眼睛，她知道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甚至连他是否存在这个世界都无从知晓，但她知道，这个人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他与她在同一个时间却无法处在同一个地点。
　　画像在慢慢地展开、展开，与此同时，她身后的孩子正转过身来，慢慢地慢慢地映入了镜中，她忽然发现这身影也是和月亮一样朦胧，那是最真的也是梦幻般的存在，孩子突然好奇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静静地帮她梳理着长发，孩子是那样的矮小，以至于还要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他那精巧的蓄着长长指甲的小手循着发丝一泻而下，温柔地，就如凉飕飕的月光洒落在头发上，但这不是虚飘飘的东西，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惬意，而孩子的另一只手开始抚摸她细而柔软的长发，头发滑过指缝，发梢触碰着手心，凉的，轻的，有如清风明月，然而这一切对于孩子而言也不是虚无的，因为这一切能让他感受到灵溪公主的幻影，并在幻象中弥补他内心对情感欲望的渴求。
　　灵河公主拖着那头长长的白发，苍老萎靡地回忆往事的时候，这一幕竟被她描绘成了深沉而缠绕一切的初恋那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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