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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一场闹剧
医院的走廊上，到处充斥着各种药水和消毒水的气息，一些或痛或哀的呻吟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声和大人们的唉声叹气声从各个角落里飘过来，使得这本就阴冷的医院更添一分阴森。肖蓝不禁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把衣服领子往上拉了拉。医院，是天堂与地狱的交接点，这里的一切，无不昭示着新生和死亡。刚才她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看到一个浑身抽搐的病人正被抬往急救室，鼻子上面罩着氧气罩，一些老人小孩跟在推车旁又哭又叫，她看着，跟着叹了口气：人的生命，可真脆弱。
肖家勤的病房在住院部二楼，肖蓝每个星期都要从这条走廊上穿过不下数十遍，医院的好些医生护士们，还有一些老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能认得她了。
肖蓝的脚刚踏上二楼楼梯转角，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女人穿了件自己缝制的厚棉袄，一条蓝格子围巾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一个热水瓶，眉目之间难掩倦意，仿佛一夜没睡的样子，本来就略显老的皮肤此刻看起来更加黯淡无光。肖蓝认得她，这女人叫王丽萍，是她爸爸邻床小病友的母亲，那是个还不到十岁，就患了小儿充血性心力衰竭的小男孩，很可爱，可是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肖蓝觉得他真可怜，可眼前这个疲惫的母亲似乎更可怜，看她这样子，昨晚应该又守了一夜吧？“王阿姨，去打开水吗？”肖蓝想着，礼貌地同她打了声招呼。
“嗯！”王丽萍抬眼笑了一笑，似乎是听到这句话了才看到面前走过来的肖蓝，“来看你爸爸了？快点去吧，今天，你爸那可热闹！”她的笑容有些干涩，语气，也不如平时柔和，带着几分冷硬。肖蓝有些奇怪，还想再说点什么，王丽萍已经提着开水瓶下楼了。肖蓝耸耸肩，不明所以地抬脚走上了楼梯，“热闹？什么意思？”她想着，忙加快了脚步，几分钟后，终于到了肖家勤所在病房的门口。还没走进去，耳边却是一阵吵闹声，肖蓝定睛一看，只见肖家勤的病床前正围了一大群人，她的叔叔婶婶还有姑姑们，正围在那里吱吱喳喳地说着什么，尤其是二婶卢红，唾沫星子都要溅在别人脸上了。而丁云秀则沉着脸，想说什么又插不上嘴，眼里写满无奈和憔悴。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来了？爸爸醒了吗还是——？
“爸！”她高声叫喊一声，就连跑带奔地扑了过去。“爸，您醒了吗？”她拨开众人，扑到床边，只见肖家勤正一脸安详地躺在床上，旁边的心电图仍如昨天一样平稳的跳跃着，没有一点特别的迹像。“小蓝，你干什么？”丁云秀将她拉起来，语气有些不悦，但也难掩关爱，“你叔他们来看你爸爸了！起来叫人啊！”一群人见肖蓝进来，终于止住了吵闹。肖蓝听过丁云秀的话，才终于有些恍然了，看望病人有像他们这样子的吗？这样的大声吵闹，像出了大事似的，病房里还有其它病人呢，难怪刚才王阿姨见到自己会不高兴了。肖想撇了撇嘴，打起笑脸对着旁边几人挨个叫了过去：“二婶，三叔，三婶，姑姑！”
“哟！小蓝啦！听说你现在没有读书，找地方上班去了？哎，早该这样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嫁到婆家去还不是给——”“二嫂！”卢红的橡皮嗓子又不合时宜的拉扯起来，无论音调和词儿，都不那么中听，吴小翠见肖蓝神色不太自然，于是忙扯了卢红一把，轻声嘱道，“别说了！”卢红见状，知趣地闭了嘴，朝肖蓝咧嘴一笑，刚才的话，仿佛就那么收回去了。肖蓝也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腔。肖家美却在一旁暗自好笑：不读书，将来跟你一样是个二百五。她这样想着，俨然忘了自己也是没读过几天书的。
“大嫂！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你得告诉我们啊，你看我们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来一次，看到的，就是一个昏迷在床的人，这，我们就是回去了，也不放心啊！”站在人群里一直没出声的肖家德，说了肖蓝进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她抬头看了看这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眼里流露出不屑，他是肖家几兄妹里面与肖家勤长得最像的一个，脾气性格却一丁点不像，有点古怪滑头，肖蓝一直不喜欢这个叔叔，尽管他家有几个钱。“是啊是啊！大嫂！您说话别那么含糊，我们可都担心着呢！”一边的肖家美也随声附和着，脂粉厚重的白脸上，确实有着那么一点担忧之色，丁云秀嘴唇嗫嚅了一下，“医生说——”“医生说，我爸很快就会醒！”肖蓝抢过丁云秀的话端，抬高下颔扫了众人一眼。丁云秀呆了一瞬，接着点了点头，“是的，很快就会醒了。”
肖家德和肖家美一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互相对视一眼，肖家德反应快，又赶紧转回头朝丁云秀咳笑两声，“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也都放心了，是吧？”他说着，眼光闪烁不定地扫向旁边几人。吴小翠一听，倒是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拉过丁云秀的手，安慰道，“既然大哥很快就会醒，那嫂子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你这阵子，瘦了不少，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啊！小蓝现在在工作，也算能帮你减轻些负担了，你也就别操太多心了，啊！”吴小翠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丁云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晓得！”吴小翠在她手上轻拍两下，然后又送给他一个安抚的笑，旁边的卢红见大家都有所表示了，自己也不甘寂寞地凑了过来，“就是啊，我就搞不清你们一个个干嘛那么紧张，弄得像要死人似的，我看你们都要来看大哥，又都是兄弟伙的，就也跟着来了，我早说了大哥没什么紧要的！”
“二嫂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啊！”吴小翠转过身子，微恼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来看大哥是关心他，你刚才那话，真不吉利！”“怎么不吉利了？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卢红不服气地高声回敬了一句，前几天那事，她可仍然铭记在心，本没有要来探望肖家勤的意思，但眼见着家德家美两人都要来，恐怕自家落了单，其它三家人会凑在一起挤兑自已一家，于是极不情愿地跟着来了，“早知道屁事没有，我才懒得跑这一趟，一来一回还花我十几块钱的车费！”她小声嘀咕一句，跟着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床沿上。想起这个她就窝火，上车的时候，本以为肖家美那女人会摆阔地帮她把车票一并买了，谁知道售票员走到她旁边，她买了自己的，就头一扭，看窗外风景去了。而肖家德，自然也是没那么大方的。白白花掉十几块钱，她想想就心疼。
“又没人硬拉着要你一起来，我们走的时候，是谁在跟在后面叫我们等等的？你把我们耽误到这个时候，你还好意思说呢！”肖家美白了她一眼，对这个吝啬又二百五的二嫂，她一向没好气。
“我耽误你们！嗳！家美你说这话可不对了啊！是谁下了车说想先逛逛街买点东西的？我们几个又不知道医院在哪，你带着我们转东转西的，把时间耽搁了你反倒怪我？是不是仗着现在你们肖家人多，就好欺负我？我告诉你我卢红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行了别吵了！”肖家德站出来朝两人吼了一句，刚才肖家美的话正提醒了他，“没事咱们回去了，要不一会还真赶不上车了！”
“我在这边有亲戚，我不着急！”肖家美悠哉悠哉地朝众人挑了挑眉，一脸的得意。
“肖家美你——”卢红扯起嗓子又要开骂，却被肖家德给拦住了，“吼什么吼？二嫂你说话怎么总是不分场合呢！要丢脸你自己丢去，翠，我们走！”吴小翠正想着该怎么给两人解围，冷不防被肖家德这么一拉，人差点摔倒，来不及跟丁云秀说句道别的话，人就已经被拽到房门口了。两人抬脚正要往外走，面前却忽然冒出了一个穿护士装的年轻女孩，她皱皱眉，语气颇为严肃：“吵什么呢？这里是医院，你们这样闹，还让不让病人休息了？”
肖家德心下不快，但仍然赔笑道，“对不起，我们这就走了，您能不能让一下？”
护士听闻站到了一边，肖家德便拉着吴小翠忙闪了出去。“那我也走了！”卢红生怕他们撇下了自己，这下也顾不得跟肖家美争吵，撒腿就追出了门外，“哎！你们等我！”
肖家美看着她仓皇跑出去的背影，皱起鼻子嗤笑道，“什么德性？”罢了又转过头对着丁云秀挑了挑眉，“大嫂，你说大哥很快会醒？这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了，姑姑，您不希望我爸爸早点恢复吗？”肖蓝赶在丁云秀前面插嘴说道，脸上挂着轻笑，口气却略带探询。
“小蓝，去送送你三叔他们！”丁云秀看出肖蓝的心思，知道自己两个孩子对他们叔叔婶婶们一向不太有好感，怕她说出什么让肖家美难堪的话来，于是忙喊话想将她支开。肖蓝笑了笑，答道：“好啊！”说完，又拉过肖家美的手，亲热的将身子挨了过去，“那姑姑，您是不是也该走了？要不我也一并送送您吧，医院药水味太浓，闻久了不舒服，爸爸要知道您来看过他一定很高兴，可惜这是在医院我们没办法招待您，等爸爸出院了，回到家里我和妈妈再好好招呼您，走吧！”说完，就不由分说地将肖家美一并拉往门外。“哎！”丁云秀还想说什么，肖蓝却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道，“妈，我刚才买了盒饭过来，放在桌上，您快趁热吃吧！我一会就回来！”说着，也不管身边的肖家美一幅什么样的表情，兀自攀着她走了出去，经过门口，只见那位年轻的护士和打完开水的王丽萍都站在门外，肖蓝朝她俩笑笑，又拽紧了身边的肖家美。
见人都走了，护士和王丽萍便也进了屋。刚才闹烘烘的病房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丁云秀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着床上仍昏迷的肖家勤，悄悄地抹了把眼泪，这个时候，她倒真希望肖家勤不要醒，若是醒了，看到刚才那一团糟的局面，恐怕还是会气得再度晕过去。另一边的病床上，躺着王丽萍八岁的儿子虎子，他睡得很熟，刚才的吵闹似乎并没有把他吵醒，这倒叫人几松了口气，这孩子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要是被惊醒了，又得哭闹半天。护士过来送药，又查看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见没什么问题，便交待几句走了出去。王丽萍放下热水瓶坐到丁云秀旁边，满怀歉意地笑了笑，“肖嫂子，你怎么哭了？我把护士找来，你没怪我吧！”
丁云秀诧异地抬起头，将脸上的泪痕擦干，“是你叫护士来的？”
“是啊！”王丽萍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暗黄的脸略微有点红晕，“你家那些亲戚实在太——那个了！你知道，虎子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我叫护士来，其实只是想叫他们安静些，没想让他们走的！”
“喔！”丁云秀恍然地笑了，她吸了吸鼻子，“没事！他们走是因为他们要回家了，走了也好，家勤也是禁不住吵的！”
王丽萍听闻也终于释然了，她站起身走到虎子床边，取过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两个苹果塞进丁云秀怀里，“没事就好，见你哭我也吓了一跳，来，吃两个苹果补补水，别哭了，这阵子我见你哭得够多了，放心吧，肖大哥会醒的！”
“哎，这怎么可以呢！这是给孩子的，你怎么给我了？”丁云秀忙站起身，想将苹果推回去，但王丽萍却不由分说又塞进了她怀里，“反正孩子也不爱吃，放在这迟早会坏掉，再说，大家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每天晚上，要不是小蓝给虎子讲故事，虎子死也不肯睡觉的，昨天小蓝没来，这孩子把我折腾了一晚上。拿着吧，肖嫂子！你要再推我就不高兴了！”见丁云秀把苹果拿出来又放回她的袋子，王丽萍还真板起了脸。丁云秀见状，只好接了过来，“真是不好意思！”王丽萍笑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虎子的病，我也没指望能好，我跟孩子他爸都没读过什么书，嘴拙，孩子闹的时候，若不是小蓝帮着哄，我们还真不知该怎么办，这孩子喜欢小蓝，小蓝天天过来陪他玩一会他就很开心，唉！横竖虎子现在还小，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生啊死的，到时候他就是不在了，走之前过得欢喜我们也就满足了。”王丽萍说着，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丁云秀听得鼻子发酸，忙将苹果放到床上转身捂住了嘴。
“三叔！”肖蓝和肖家美走下二楼楼梯，一眼就瞥到了在下面大厅里打转的肖家德几人。这个时候，她已经放开了攀着肖家美的双手。
听到有人叫自己，肖家德忙回头去看，见到肖蓝和肖家美走过来，如遇到救星一样跑了过去，“你们来了就好，快告诉我走哪边，这医院门太多了，我们转来转去就是走不出去。”
肖蓝笑道，“我就是来送你们的！来吧，走这边！”说着，拉过吴小翠的手往正门走去，肖家德几人也赶紧在后面跟了上来。穿过几道走廊和几扇大大小小的门，便终于到了医院大门外。肖蓝领着几人往公车站台上走，肖家美却在后面站住了脚，“三哥，我不回去！跟你们不同路，我要走那边！”
肖家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随便你！”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停脚转身朝正准备离去的肖家美喊道：“嗳，等等！”
肖家美不耐烦的转过身子，“干嘛？”
“我问你，你今天来看大哥到底安的什么心？”
“呵！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大哥病了我来看他不应该吗？”
“可你今天来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你没一桩，刚才还跟二嫂差点把人家病房给掀了！”肖家德说着，回头似是无意地看了旁边的肖蓝和卢红一眼。
“哎，家德，你说你妹别拿我说事，今天这事可不能怪我，有人看我不顺眼，想着法儿给我脸色看，我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我要不回两句，人家当我成——那个得病的猫了！”卢红不服地瞪着肖家德，声音大得几乎能让整条路的人都听见。
“算了，你们别说了！二嫂！我给你赔不是，家德他是心里有啥就说啥，你别把他的话往心去。”眼见几人似乎又要吵起来，吴小翠有些心急，但她一个做人媳妇的，站在哪边都不好说话。而一直拉着吴小翠手的肖蓝，则是冷眼看着几个长辈争来吵去不发一语，仿佛这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听罢吴小翠的话，卢红便也不出声了，她不常来荆城，这会回家，还得靠着点别人，她卢红也并非完全的二百五。
“哼哼！我差点掀人病房，三哥，好人都让你做了？说话可要凭良心，不能乱嚼人舌根，你别忘了咱还是兄妹呢！”肖家美冷笑着，神情颇有些傲慢。肖蓝看着她，想不明白像她们家这样的农民家庭，是怎么培养出这种倨傲的性子来的。
“我就是记得我们是兄妹，所以你那点心眼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什么心眼？”
“你自个心里清楚！”
“得了吧！三哥，我没功夫在这里跟你瞎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说我有什么心眼，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我要真有什么想法，那咱俩可真是彼此彼此！”
“你们俩怎么像吵起架来了？好好的来看大哥说得像搞什么阴谋似的，一人少说一句就没事了！几兄妹弄得像仇人！”吴小翠实在听不下去，她就搞不清楚这些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呵，你们还老说我喜欢找人吵架，其实还不是你们肖家人引起的，以后谁都别说谁，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卢红双臂抱在胸前，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二嫂，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肖家德又把头转过来，矛头换了方向。
“三叔！再过半小时就赶不上回家的最后一班车了，你们还要谈多久？”见几人越扯越远，完全没了长辈的风范，肖蓝终于出言提醒了。而且再这样捱下去，呆会她就该想办法怎么安置这几个令人头痛的大人了。
“啊！快没车了？”肖家德终于醒悟过来，他从怀里掏出手表一看，果真，已经六点了，再抬头看看天色，早已黑了下来，路灯也都亮了，几人站在医院门口前，门柱上的路灯将几人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深冬的寒风从城市的某个上空窜过来，钻进人的衣领子，冷飕飕的。而他们在这站了这么久竟然都没察觉。“算了算了！今天懒得跟你说了！”他气极地朝肖家美挥挥手，转身大踏步地往站台上走。其它几人也赶紧跟了上去。走到站台上，刚好一辆外环1路车驶了过来，肖蓝跑过去向司机招了招手，公车停下来，肖蓝向几人叮瞩道：“叔，婶，你们快上去吧，1路车会经过汽车站，到时候乘务员会叫的，听到乘务员叫可别忘了下车啊！”说完这话肖家德跟卢红已经上了车，吴小翠走在最后，上车前她将一个小纸包悄悄塞进肖蓝口袋里，朝她笑道，“好好照顾妈妈跟自己，小蓝，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懂事了！”说完，拍拍她的脸颊就转身上了车。肖蓝一时有些错愕，待她回过神来，1路车已经驶出好远了。而站在不远处的肖家美，不知何时也早已离开。
她耸耸肩膀望着路灯下已渐消失的公车，长长舒了口气：呵，一场闹剧，还好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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