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札记

　　她的童年，由两样东西组成。
　　一样是桃木剑，一样是亲爹的嘴巴。
　　桃木剑是她用来练习的。自小她的姑姑便开始训练她习武以及道术。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反而不是爹娘，而是姑姑。
　　亲爹的嘴巴是她用来听故事的。她唯一的娱乐便是听爹讲故事，虽然爹的人生经历并没有姑姑丰富，但他的嘴巴能说会道，总是能让她和哥哥听得津津有味。
　　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收服了鬼怪，十七岁那年，她开始跟着姑姑走南闯北，只是为了寻找行迹不定的将臣。
　　二十岁那年，姑姑忽然得了一场重病，自此，姑姑再也不能出远门了。
　　于是马家驱魔的重任便担在她的身上，她并不觉得沉重，因为这压力她早已经习惯。

　　汉文帝15年（公元前165年），一个奔驰的骏马载着一个紫衫女子匆匆踏过黄色的土地，沙土掀起一片尘埃。
　　进入马府，她看到的是家里长长的石子铺成的小径，径旁栽种着大片的桃树。此时已经是春天，桃花在这春季泛滥着她的娇艳。
　　她经过的时候，微风吹过，那波澜起伏的桃花林飞过几片桃花瓣，像波浪中飞起的水珠，溅在她的肩头，掠过她的脸颊。
　　她接过一片花瓣，看到那粉嫩的容颜，用指腹细细地抚摸，然后，收进了她纯白色的香囊里。
　　走过那片桃树林，她走进了大堂，手撑过了家里的木门，她走时红漆都脱落得斑驳，现在重新刷过了一次，新新的让她忽然微微一笑。
　　她的手拂过了座椅、桌几、茶杯，家的气息由她的指尖蔓延，贯穿她的全身，深入她的骨髓。
　　她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青灰色袍子的男子站在入厅处，面容冰冷，眼神却温和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便走了上去，抱住了那个男子。
　　“哥。”她呢喃着多年前的称谓。
　　“回家就好。”男子抚摸她的头发，硬硬的、干枯的头发扎得他手疼，他没来由得感到心酸，却不敢问她。
　　——她有多少年没有为自己打扮过了。

　　马倩倩和哥哥马伊霖站在家的庭院前，看着春雨细蒙，笼罩在庭院的肩头。
　　“终于都回来了。”马倩倩看着熟悉的庭院，表情难得淡定而温和。
　　“在外面过得好吗？”马伊霖问，“这么多年的闯荡，想必有不少见闻吧。”
　　马倩倩微微一笑：“捉鬼不是游山玩水，讲究的是速度。我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不超过三日，根本就没有时间欣赏，也没有时间听奇怪的故事。或许……我捉鬼的经验对于说书人来说，是一件件很有趣的故事。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无聊至极。”
　　马伊霖冰冷的表情下掠过一丝不忍：“倩倩，你怪姑婆吗？”（作者：灵儿辈份升的真快……）
　　“从姑姑开始，每个马家的男人都会问马家的女人这个问题。”马倩倩说，“我不怨任何人，尤其是姑姑同姑婆。命中注定的事情，不能改也不能变。接受是最好的归宿。”（作者再次插嘴：命运现在还在耀武扬威中……）
　　马伊霖还欲说些什么，马倩倩却忽然转身：“我去看看姑姑。”

　　经过长长的回廊，马倩倩推开那扇陈旧的门，门吱呀作响，惊扰了里面熟睡的人。
　　“谁？”马倩倩听到床上的人抓住剑柄的声音。
　　她说：“是我，姑姑。”
　　马雪音听到马倩倩的声音，说道：“你回来了？”
　　“是啊。”
　　“捉到将臣没有？”
　　马倩倩关上门，本来被光线侵袭的房间再次被黑暗笼罩：“没有。”
　　马雪音沉默了。
　　“不过，我想通了姑姑一直以来都想不通的问题。”马倩倩轻轻地走到姑姑的床边，黑暗中，她依稀看到姑姑逐渐削瘦的轮廓，“当年姑姑创制了九字真言，却因为符咒的结界一直发挥不出它应有的效果。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少了两个字。”
　　马雪音问：“哪两个字？”
　　“诛邪。”马倩倩轻声说道。
　　马雪音继续问：“试过了吗？确实有效？”
　　马倩倩点头：“是的。”
　　“这就好了。”马雪音说道，“我也就放心了。”

　　马倩倩说：“姑姑，你的病好些了吗？”
　　“勉强可以支撑体力去城隍庙走一趟。”马雪音说，“但若是再远，我就不知道自己这身子能不能捱得过了。”（作者：事实上您老活了八十岁……）
　　“姑姑还想去涿郡？”马倩倩问。二十岁以前，每年马雪音都会带着马倩倩去一趟涿郡。
　　马雪音说道：“我忽然觉得有些困了。倩倩，你爹娘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去见见他们吧。”
　　马倩倩低头：“是。”

　　建元12年（公元前）春。
　　马倩倩站在黄土之上，风沙掠过她脸上的皱纹。
　　“你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情。”马倩倩忽问。
　　风沙顿起，良久，迷蒙中出现一个蓝色的身影。
　　“你的法力绝对不逊色于你的姑姑。”那人说道，“杀死我吧。”
　　马倩倩转身，看向他：“因为姑姑吗？”
　　“是。”
　　“为什么？”马倩倩问，“因为你爱她？”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是选择为他而生，还是为他而死。”他问。
　　“死可以是一时冲动，但是生就更加需要勇气。”马倩倩说，“我虽然从来都没有爱过一个人，但是我知道死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因为你需要承担。你不可以死。”他答道。
　　“这就是我的想法，你呢？”马倩倩问。
　　“我以前都是这么想，我想为她活下去。”他说，“但是我不想这样，拥有永生不死的身躯，遇见她的生生世世，却永远都不能和她在一起。……我怕最终，我会忍不住咬她，又多添一分罪孽。”
　　“曾经姑姑问过你一个问题。”马倩倩说，“她问你有没有杀过人，你的答案是？”
　　他不答反问：“你会因为同样的原因杀我吗？”
　　“你知不知道僵尸被我收了之后，就好像人的魂魄灰飞烟灭，不复存在？”马倩倩说。
　　“知道。”他说，“你收了我吧。”
　　马倩倩一抿嘴，她的眼神露出复杂的神色，最终，她的双手举起，合上：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手势推出，她念出最后的字符：
　　“诛邪！”
　　符内忽然窜出一条巨大的金色神龙，它咆哮着飞舞，最后穿过了蓝色袍子男人的体内。
　　当神龙归位，蓝色袍子的男人忽然膝盖跪下，他的脊梁却依旧直挺。
　　“我真的好想知道什么是爱情。”马倩倩看到蓝袍男子眼里的笑意，“值得你们一生去追寻。”
　　“我真的希望可以有来世。”马倩倩说道。
　　蓝袍男子笑了笑：“会的……会的……”
　　他口中吐出的字音因为他渐渐消失的躯体而变得残破不全，飘散在了风沙之中。
　　马倩倩嘴角微扬，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她忽然好想做一件她一直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风沙飞扬……
　　那个紫衫女子的嘴角溢出了鲜血……
　　风沙掩盖了她的眼……
　　她最终都还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无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因为……
　　她是马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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