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等沈清安结束了长达一个月的赴省城术科考试回来，已经是2月中旬。高三都开学好一阵子了。她文化课塌下得有点多，跟林璎说初春里湿润微寒的风吹一吹就挺精神的，拒绝像其他艺术生一样在家多休息几天，第二天就上课去了。

　　“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地理老师的口头禅又来了，他无比陶醉地在讲人文景观一不小心就把堂拖到了下一节数学课上。
　　“我知道刚才上地理没下课你们都N难受，但是你们也别指望我不拖堂。”
　　“拖堂女魔头真是N没人性。”数学老师就喜欢用N来做程度副词，全班都学会了。
　　“靠！老子都快憋爆了……”王鹏举紧皱着眉头，右脸贴着模拟卷，左手握拳直砸桌面。
　　沈清安突然就觉得心情N好，大家状态都很好嘛，老师干劲满满，同学元气充盈。去省城考试明明只有一个月，却好像离开了特别久，真是太想念了。

　　“妈妈，今天怎么样？”沈清安晚自习回来，看到母亲的眉梢眼角难得洋溢出的喜气，就觉得今日的事一定办得很成功。
　　“没事了，3月1号就可以接你爸爸回家了。”
　　“太好了！那就是下个月了！” 今天的时运和心情真是N的N次方的好！沈清安难抑激动，一跃而起，用力搂住林璎的脖子，把脑袋蹭进了她怀里。林璎猝不及防，不过很快便伸手扣住了女儿的腰。沈清安仰起头，母女两额头相贴，泪光闪烁却笑得分外开怀。

　　“对了，安安，你初中时是不是有个同桌姓赵？”
　　“哎~，是啊！怎，怎么了？”沈清安一惊，就涨红着脸结巴了起来，心里好生奇怪，没事怎么扯到赵靖云了，她跟这冤家又没闹早恋给老师逮到啊，难不成是哪个发小跟母亲说过什么吗？
　　“你紧张什么？我今天在法院见到赵志恒了，总觉得非常熟悉，后来才想起来，以前给你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就是你同桌的父亲。”
　　她的脑袋卡了一会儿壳，然后就嗡的一声炸开了，他居然是赵志恒的儿子！忽喜忽悲的强烈对比，让她更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了。

　　这一夜入睡特别艰难，怕打扰到母亲，枕头湿了也没敢起来换。种种蛛丝马迹在她脑中罗织成一张网。
　　“你呢？你以后想考什么专业？”
　　“学医。”
　　“啊，我外公、妈妈、阿姨、姨夫都是医生，他们倒是不想让我学医。”
　　“为什么？”
　　“大概是自己学了什么，便了解这个专业的难处吧，我爸也不想让我学会计。”
　　“我爸倒是希望我跟他一样搞工商管理。”

　　“你爸妈干什么的？”
　　“我爸在地产工作。我妈是小学老师。”
　　“你爸是大官吧，看你平时也挺拽的样子。”
　　“算是有点身份吧。不过，S州的国企，都不成气候。”
　　“你干嘛不听你爸的？”
　　“不喜欢啊。就像你喜欢画画一样，学医是我的理想。”

　　“我爸昨天回家晚了，我妈不高兴。”
　　“你爸工作还真规律，我爸回家都很晚，我和我妈都习惯了。”
　　“果然大官和小老百姓是不同的。”
　　“什么啊，不就是个卖房子的？”

　　“问你什么事你你又总不肯说。其实谁家没点事呢，我家最近也有点状况。”
　　“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爸回家越发地晚了，经常看到他皱着眉头抽烟。我妈肯定也在帮忙着张罗什么，不过不肯叫我知道。”
　　“好歹比我家好啊，我都几乎见不到我爸爸了。”

　　她多么希望，希望所有的推断都站不住脚，希望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小，希望命运不要兜兜转转地把恩怨情仇都绕在了一根线上，还毫不犹豫地打上了死结。她宁愿永远不知道真相，也不要因此分道扬镳。

　　高考前学校留了一周让考生在家自由复习。
　　自父亲回家之后，沈清安的心中愈发安定，家庭期许已经成为了她各种行为和选择的最高出发点。对于志愿，她也有了自己的决定。

　　她愈发佩服起自己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越受刺激，就越冷静。大概是跟倔强顽劣的性子有关，逆境和苦难居然毁灭不了她，反倒能成就她，激发出她所不知的惊人潜力来。
　　这几个月攻克下来的题典俨然堆成了一座小山，光数学的龙门专题就解决了三角函数、立体几何、数列、不等式等一整套。英语的语法专题、文综的模拟卷更是战绩辉煌。
　　沈翀刚回来问她准备得如何时，她还底气不足地说：“我觉得我还没把握。”现在她却已不再害怕六月的战场，反倒希望那一日早些来临，好给她一个痛快的解脱。

　　林璎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考生营养餐，她连带夜宵一天四顿地被当国宝照管着。之前还一直希望暴风雨快些来临，可从高考的前一天开始，沈清安容易紧张的糟糕毛病就又犯了，依然是肠胃收缩，吃什么吐什么。父母每天都去她喜欢的摊点上给她打包精致小吃，午饭晚饭都是去口味最好的馆子，吃完了便带她去江滨兜风，这才保证了她基本的饮食摄取。

　　每一天考试都是沈翀亲自接送，怕她饿着，还总会提前带着餐点在铁门外焦急守候。每次看到父亲伫立在门口似火骄阳下的身影，沈清安都感动得想哭。沈翀却只是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怜地摸着她的头，跟她说此生最大的幸运，是能赶在她高考之前回家。

　　无论如何，高考终于是结束了。考完文综的那个晚上，沈清安对着电脑屏幕熬到了凌晨2点，也没干什么，但就是觉得不放纵一下对不起自己在持续高压、高强度下起早贪黑、焦头烂额的日日夜夜。匆匆洗漱后，她狠狠地往床上一躺，尽管头和眼都是阵阵刺痛，身体已经极度疲乏，精神却依旧活跃得毫无睡意。家里通风性很好，不是特别燥热都不用开空调。此时已至夜半，清凉的晚风将白色的窗帘轻轻掀起，皎洁的月光虽没能将它照透，却也将它照得像半透明的纱制帘幕一般，映出了窗外形状好看的憧憧花影。她却莫名的烦躁了起来，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依然不能入睡，于是只能起身，然后跪坐着一把掀开了窗帘，探出头去，直直望向碎钻一般洒在蓝紫色天幕上的星。

　　一种漫无目的空虚无聊袭上心头，毕竟一路循着一个目标追逐，将心力苦苦押于一点，而这个目标突然消失了又意味着什么。她突然觉得，高考还真是单纯，目的简单直接，行为的对错完全不必怀疑，努力学习就是对的，消极怠惰就是种罪恶，每一天的奋斗都满含着对新人生的希望。而这个目标达成后，却无可避免地再次陷入追寻新目标、怀疑过往选择的另一个困境中，从某种程度上说，高考生也是很单纯地幸福着的啊。她难免又想到自己即将要填报的志愿，终于决定不再和他一处了，明明应当感觉解脱和释然，不知为何却有些心如死灰了起来。

　　第二天到学校拿试题答案，各自估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在自家楼下花圃边碰到赵靖云。她还以为不是赵靖云已经把她彻底遗忘了，就是她的刻意躲避有了效果。
　　“你堵我？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的？”沈清安没有停下来跟他谈话的意思，并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加快了速度走。
　　“我没有你家的电话，只好找过来了。之前不是送过你回家么？”沈清安心说，那时不是只送到了巷口而已吗。
　　“我来问问，你想好了报哪个学校没？”依旧直截了当。
　　“Z美。同处江南，近。”她冷冷道。

　　“沈清安，你不是也通过了Y美的考试吗，你不是说还是Y美最理想吗？”赵靖云的语气竟难得的有些激动，似乎还带着……愤怒。
　　“Y美是综合排名更前，但油画专业还是Z美更好。”
　　“你知道的，A大医学院一直是我的梦想，我连第二志愿都没有。你也来北京不好吗？”
　　“我什么时候知道了？还有，我去哪里，跟你有关系么？”她说完一点都不敢看他。
　　许久的沉默。赵靖云突然上前一步，走到了沈清安面前，跟她面对面。
　　“沈清安，其实我……”

　　“安安，回来了啊，还在那边干什么呢？赶紧回来吃饭了！”林璎从厨房窗口探出头，大声唤她。
　　“我妈叫我，先走了，拜拜~！”沈清安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门楼里。只余赵靖云独自一人立在原地。

　　临交志愿表的前一晚，沈清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请问你找谁？”
　　“沈清安，是我，赵靖云。志愿你已经填了吗？”
　　“填了啊。”
　　“填的哪里？”
　　“Z美啊，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知道，我只是还想再问问。”
　　好不容易打听到她家的电话，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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