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这是我第一次在静香园中见到那个像木偶人一样的孩子。痴痴傻傻的人尚且会笑会自言自语，做些正常人看起来不正常的事情。但这个孩子，我仔细的看了看她的眼睛——那两点漆黑的眼珠子真是一动也不动。
　　哪里是痴傻呢，分明是失魂落魄。
　　她是有肉身而无魂魄意识，我却是有魂魄意识而无肉身。天底下不幸的人虽各有不幸之处，那份苦处却大抵相同。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夹在两个俏丽的丫鬟中间，一步一步抬着僵硬的步子走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跟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厚感。大约是，同病相怜罢。
　　水榭上的人表情各异，心思不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神色都是惦了又惦才放到脸上来。
　　我既嫌吵，看着也觉生厌。
　　同样都是人，偏偏要被分成几等。同样都是人心，偏偏还颜色各异。不算计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要想着不被别人算计。果然没有比做人更难的事情了。
　　那些苦苦修行希冀幻化成人身想变成人的妖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清淡的岁月里修炼傻了，居然会羡慕人世间的情爱繁华。幻化成人有什么好呢？跟以前的同族再不相同，即便再像人却始终不是人。
　　何况在人的世界里妖是永远都不会被接纳的一方，是异敌是吃人的怪物。即便妖精有心向善，也不可能得到好的善果。
　　人妖殊途。
　　这世道倒底是变的古怪，有些人希望做妖，也越来越像妖，不说人话不做人事。有些妖披着张人皮想做人，于是说着人话做着人事也越来越像人。

　　我浑身乏力的看着那群人就像是在看一场折子戏。
　　黑暗不知何时又向我袭来。我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似乎我醒过来的时间真是越来越短了，尤其是这一次。实在是，太短太短。短到连一场戏都还没有看完。
　　我努力的凝神，想要阻住自己的眼皮合上。
　　不行，不能睡，你答应过桑梓那个妖精。不能失信。
　　......
　　什么都不要再想了。这么疲倦，还是睡一会吧。只睡一小会。说不定等你再睁开眼，桑梓刚好站在身边呢。
　　脑子里两个声音细细的，像在打一场拉锯战。
　　“醒醒，快醒醒。”我隐约听到桑梓在喊我，他的声音那么快那么尖锐，好像后面有千军万马在追赶着他一样。我想像着那么纤尘不染身姿隽永的妖精一张好看的脸沾满了汗水和灰尘，不由得勾嘴一笑。
　　“要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不要辜负别人对你的一番心血。”
　　我不过是睡一会，又不是要死了。我想。这破妖精为什么说话像在对我说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呢？他的声音那么软那么痛，带着恳求又带着无尽的萧瑟与悲凉。
　　辜负谁的心血呢？他的吗？
　　也对，如果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呢？何况他陪伴了我这么长的时间，我却连一句谢谢都还没有对他说过呢。我不是故意如此。我只是，还没有学会如何适时的表达对他的感激。
　　在静香园中看过的几载时光，我看到过威严，流言，算计，虚假，欲望，臣服。唯独没有由衷的感激。
　　我努力的张口嘴想告诉他，谢谢他的陪伴，我终不致如此寂寞。而今漫长的日子里，我终于能够解脱。
　　然而我用尽了余下的力气都说不出口。

　　和前几天昏睡过去不同，我居然做梦了。
　　我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看着身边云雾缭绕，腾空的巍峨宫殿，简直是吃惊的不能再吃惊。
　　脚下一条荒凉的路从翻滚的浓雾中延伸而来。路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魂魄。随着啪啪啪的鞭声，这些魂魄缓缓前行。他们的脚上像拖着沉甸甸的铁链，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路的尽头是一座凌空而起的桥，桥上盛开着黑色的彼岸花。路过的魂魄踩上去，一团白色的东西便从脚底下像云雾一样被一开一合的花朵吸了进去。
　　桥下的河水咆哮奔腾，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个长眉高鬟，广袖飘飘的女子立在桥上，正探身去看川中不断翻涌的黑色浪花——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刚刚跳入忘川的灵魂留下的记忆。
　　她身边立着的鬼差说，“鬼界忘川，这便是了。”
　　那女子道，“是不是我喝了忘川的水，也能忘记一切？”
　　那鬼差瞠目结舌，结结巴巴中一张鬼脸显得更加的面目狰狞，“上，上，上神，上神不要，不要说，说，说笑。”
　　那被唤人尊做上神的女子只是略略的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望了望天——鬼界暗无天日的世界里，隐然有一道金光渐行渐近。她冷笑一声，转过脸来。一朵细小而精致的金莲盛开在她的额间，发出灿烂的光芒。
　　我的身子一阵剧痛，忍不住用手捂住了眼睛。

　　绚烂的光芒中我的身体越来越轻。一会冷一会热，最后终于暖暖的，是我从未感觉到的温暖和舒适。
　　有声音轻轻的吟唱着，慢慢的越来越响。
　　我的身体咻的一声，从半空中落了下去。然后被一片柔软而包围。

　　我努力的动了动手指。
　　耳边一个声音软软的说，“她醒了呢。”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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