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琴师」

　　第十二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很难想象一个这样温润如水的姬欢，可以奏出那样悲壮豪迈的曲子。
　　若江涛拍岸，游龙忽起。
　　似战场号角，赤红晚霞。
　　所有人仿佛听见了来自遥远边疆的苍凉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曲终了。
　　满堂寂静。

　　“我用我聪明的无以伦比的脑子断定。”宣行楷坐在木桶里泡着热水对着小东子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就姬欢今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一定会成为全乐府的公敌。”
　　小东子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一定很招风。”
　　宣行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哪天就叫人暗杀了。”
　　“......王爷你这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嫉妒。”
　　“......你知道的太多了。”

　　而被人定下迟早会被暗杀掉这样的结论的姬欢坐在椅子上，背对着窗户发呆。
　　这个时候，爹和娘都会在干什么呢？
　　爹一定是坐在床头抽旱烟，抽一下磕一下。据他说这样烟味会更浓些。
　　娘呢？娘一定在油灯底下眯着眼睛缝东西。纳鞋底，缝补丁，然后招呼他过来试一试。
　　然后爹就会在床头磕磕烟袋，叫他弹上一首曲子。
　　这时他就会高高兴兴地搬来自己的琴，随便弹上一首什么曲子。爹和娘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闭着眼睛听。
　　弹完后娘会摸摸他的头，等他长高了，娘够不到他的头时就会摸摸他的脸。爹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仍会用高兴的眼神看他。
　　这个时候他就会感觉学琴是真正值得的，不是为了成为千古第一，不是为了让别人赞叹佩服。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们的笑脸。

　　“呦，还没睡啊？”门被毫无预警的推开，宣行楷那张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脸探了进来。
　　“睡了也会被你吵醒。”姬欢没有看他，淡淡地道。
　　宣行楷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姬欢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掩饰道，“没事。”
　　“但我明明听到好重的鼻音。”宣行楷走过去蹲下去直视他的脸。
　　姬欢别过脸。
　　透明的泪珠在漆黑的屋子里折射出一种莫名的弧度。
　　宣行楷吓了一跳，道，“姬欢你在哭？”
　　“我没有哭！”姬欢辩解道。“你来干嘛？”
　　“切。”宣行楷自动无视掉姬欢的问句，愤愤不平地嘟哝道，“明明那么出风头还不满足，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对你一见倾心呢......”
　　姬欢顿时哭笑不得，又抽了抽鼻子。
　　“你看你看！！”宣行楷吼道，“都抽鼻子了还说没哭！！喂喂喂不要推我门还没有开这么直接撞上去会死人的啊喂......”
　　世界顿时清静。
　　“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他，他居然把我扔了出去。”宣行楷摸摸脑袋，道“真是的，白费我一片好心想给他送琴，幸亏来时候把琴包得严实，要不这么一摔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子。”
　　宣行楷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
　　“怎么就哭了呢，一个大男人没事哭什么哭？”
　　解下琴放在膝上，宣行楷指尖滑过，乐声顿起。
　　琴声婉转而清扬，恍若高山流水般流畅，月光般清澈。曲子直直地冲上天空，又如飞鸟般缓缓落地。仿佛注入所有感情般，曲调中洋溢着留恋不舍，又让人看得见希望。好像豆蔻年华的少女，披散着头发扔掉鞋袜，嬉笑地穿梭于茂密的桃花林；又像一个头戴珠钗的少妇，画着素净的妆，站在窗口静静地远眺，流过白天黑夜，流过春夏秋冬，只盼着良人归来，；又似垂髫老妇，拄着拐杖轻咳着颤颤巍巍地支撑着家，一遍一遍热着餐桌上的饭菜。

　　姬欢静静听着门外的曲子，久久不语。
　　“喂。”宣行楷开口，“这是我娘作的曲子，好听么？”
　　“好听。”姬欢点头道，“西野的女王么？”
　　“我不是女王的儿子。女王只是收我为义子，然后把我送到这儿来。我爹只是一个工部尚书，我娘连正室都不是。”宣行楷靠在门板上低头，“这首曲子是娘生我之前做的。”
　　“你进来说吧。”
　　“不用了，你听着就行。”宣行楷淡淡道，“因为我爹的正室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善妒的很。我娘只是小老百姓的女儿，被我爹娶进府后受尽了大娘的欺压。我爹也因为怕老婆不敢给我娘做主，就那么看着，最多来的时候给娘带几张琴谱。”
　　“娘是最爱弹琴的。我小时候看过她弹琴，那个样子漂亮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有时候我也很纳闷，娘死的时候我才不到两岁，一个两岁的孩子记得住什么？可我偏偏就记得。那么漂亮的娘亲，穿着茶青色的衣服，漆黑的发上有细细的白银缠丝。眉目温柔，纤细的手指灵动地拨弄着琴弦，抚出了暖风一样的音律。”
　　“娘因为生我受了风寒，不久就去世了。娘去世后，爹非常伤心，把娘惯用的琴和喜欢的谱子一起烧了。可因为这曲子娘指明要留给我，所以才留了下来。”宣行楷捂着胸口，感受着怀内琴谱的形状，又继续道，“每次弹它，我就会感到我娘在我身边，跟我细细说着她的不舍，怨恨，希冀，还有思念。”
　　“这首曲子，叫怨姬。”宣行楷从怀中掏出琴谱，用手指摩挲着，低声道，“我觉得，娘刚开始做这首曲子的时候心里是怨恨的，讨厌大娘，讨厌勾心斗角，讨厌假惺惺的笑，讨厌背地里哭。可娘终究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你听得到，曲调越来越清扬，最后全无怨念之意。”
　　“姬欢你知道么？你想你爹你娘。”宣行楷抬头，天幕上的流星划过，跌入他眼底，“我也想。”

　　百里陵这几日很纠结。
　　他受了惊吓，很大的惊吓。
　　有一天，那个他救过的白衣琴师表情凝重地问他，“你能不能帮我做一种药？”
　　百里陵笑道，“我可是医士，哪有医士不擅长制药的？”
　　“那就好。”姬欢看起来松了一口气，道，“有没有后悔药？给我来一份。”
　　百里陵：“......这个你不认为太有难度了么？要不我给你去问问华祖师爷？”
　　姬欢：“......那就不麻烦了。”

　　之所以会有上述对话，是因为姬欢后悔了，后死悔了，后悔死了。
　　早知道会这样，他才不会让那个白痴王爷跟他讲一堆关于他娘的故事！
　　讲就讲了吧，你每天晚上来我这做什么？
　　来就来了吧，你每天晚上都坐在我的房子外头做什么？
　　坐就坐了吧，你每次听见我弹琴不满你直说不就完了拿张纸写完塞门缝下面做什么？
　　塞就塞吧，你每次都写着换首曲子弹做什么？
　　换就换吧，你每次都在我屋子外头睡着害得我每次都把你拖进来扔到床上直接导致我没有地方睡于是在桌子上趴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痛腿抽筋全身骨头嘎吱嘎吱响做什么？
　　占我的床就占我的床吧，你每次都问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做什么？这是我屋子好不好，这是我的床好不好，你滚回你自己青庐宫去！！！

　　“诶？王爷，最近笔墨用的不少啊？”小东子清点物品时疑惑地看向自家王爷，“您都用来干嘛了？”
　　宣行楷器宇轩昂地挥手，“练字。”
　　小东子：“......”

　　在琴师与王爷几次谈判后，订下如下协议。
　　第一，宣王爷可以在门外听，可以点评指教，但不可以申请换曲子。
　　第二，姬琴师有自主选择曲子的权利，宣王爷不得干扰。
　　第三，姬琴师必须在屋内备好笔墨以及吃的喝的以供宣王爷兴致上来舞文弄墨大吃大喝。
　　第四，宣王爷可以在外头睡觉，姬琴师可以不予理会。
　　第五，宣王爷可以申请进屋，姬琴师可以视情况心情天气风水予以答复。
　　第六，宣王爷尽量少说话。
　　第七，以后再补充。
　　上述条件，如有违背，会遭受掌嘴至自宫等不同程度的刑罚。
　　就是这样。

　　但烦人归烦人，在音律方面，宣行楷还真不是盖的。
　　每次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纸去掉今天月亮真大啊真圆啊真亮啊外面小凉风嗖嗖的好冷啊之类的废话外，意见倒是很中肯很有用。
　　一阵子下来，姬欢的琴技倒是进步了不少。
　　一日听其他人闲聊，姬欢才知几日后西野便会派使臣来访。虽说天天见面，但姬欢从未听宣行楷提起过此事。
　　晚上时，姬欢似偶然提起般轻描淡写道，“听说过几日西野会有使者来？”
　　宣行楷靠着门板道，“是啊，后天吧，就能到了。”
　　“你高兴么？”
　　“还行。”虽然姬欢看不见，但宣行楷还是耸耸肩，道，“爹一定会来，他应该会给我带点西野特产吧。放心，到时候会分给你的。”
　　姬琴师真心觉得开始这个对话是错误的。

　　“对了，你看看这个。”宣行楷从门缝底下塞过去一张纸。
　　“你进来说行不行，这么黑灯瞎火的找东西很麻烦啊。”姬欢不满地说。
　　宣行楷想了想，断然拒绝道，“不要，这样才有感觉。”
　　俩男的你要什么感觉啊王爷......姬欢已经不想再说些什么了。
　　“这是什么？”姬欢捡起纸照着烛光看了看，“谱子？”
　　“没错。”宣王爷洋洋自得道，“除了我娘那首，我最熟的曲子就是这个啦。”
　　“那我试着弹一下啊。”姬欢在琴前坐下，信手拨弄。
　　“好曲子。”姬欢赞道，“颇有些凤求凰的味道。”
　　“不愧是善音律之人。”宣行楷道，“这曲子的名字叫做挽发。是我爹弹给我娘的。”
　　“那你把琴谱给我是何意？”
　　“你若想出人头地，就在国宴上弹这首曲子。”宣行楷垂着头，微长的刘海遮住清秀的眉眼，“保证我爹会记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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