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原创千山暮雪续

作者:言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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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莫绍谦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在盯着天花板想事情,帅帅在她旁边已经睡着了,好像是被那嗡嗡的响声扰到了,松开抱着她的胳膊,皱着鼻子翻了个身。电话通了以后童雪说:“喂。”

      莫绍谦在那边有一会儿没说话,童雪说:“没事我挂了。”

      “你怎么不回家?”

      她觉得鼻子发酸,说:“我在家啊。”帅帅迷迷糊糊地问:“姐,谁呀?”童雪笑笑说:“你不认识。”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看了一下时间,十点一刻。

      挂了电话她还是睡不着,一直觉得心里不踏实,为了不吵到帅帅,她努力不让自己翻来覆去。她在心里叹息,难道真的是因为离了和莫绍谦的那个“家”么?书上说一个习惯的养成需要21天,可是她和莫绍谦“同居”连二十天都没到,构不成养成习惯的条件啊。可是如果不是习惯的话,又该怎么解释呢?

      眼看着已经过了零点了还是没有半点睡意,童雪终于忍无可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外衣踩着毛绒拖鞋走到窗前。睡不着就睡不着,大不了就不睡了,看看月亮星星总可以吧?

      拉开窗帘才发现下雪了,看不见月亮星星,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天地间如扯絮一般,绵绵地仍在下个不停,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寂然无声。路灯下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灯光是暖橙色的,映得那白的雪,明晃晃一片,再没了丝毫暖意,只是看着就觉得寒气袭人。

      杭州能有这样的雪真是难得,童雪站在窗前遥遥望去,一时心情大好,仿佛所有埋在心头的阴郁,被这天地间的漱漱白雪拂去,消失无踪。她收回视线往楼下看,只一眼就差点落下泪来。

      即使他的车盖覆上了一层薄雪,即使路灯的光线在这茫茫雪中格外昏暗,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想象着此时此刻他的脸庞,在车灯下像是笼着一层光,朦胧而模糊。但是不看他,不看他她也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在车里坐了多久,也许挂了电话他就来了,可他只是在那里坐着,没有打来电话。她心里明白是为了什么,她触犯了他无法忍受的底线,然后他故意气走她,可后来还是他先低头打来电话,却是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明明知道他说的是他们的家,可她还是没有理他。她明明知道他爱她,在他心里只有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可她还是否定了他。就是这样他也还是来了,如果不是她辗转难眠,一时心血来潮拉开窗帘往外看,也许到天明她都不会知道。多少次他就这样在她的楼下遥望,他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

      童雪忍住眼泪,走回床头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她一声一声地数着那单调的提示声,数到第四声的时候他接了。

      莫绍谦在那头还是不说话,童雪说:“你回去吧。”

      听不到莫绍谦的回应,她又说了一遍:“我是不会下去的,你回去吧。”

      “你怎么又哭了?”

      她并没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落泪,可是莫绍谦却听出来了,仿佛他看得见。童雪擦了擦眼泪,说:“没有啊,谁说我哭了?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没等莫绍谦再说什么,她飞快地挂了电话,然后狠狠心拉上了窗帘。

      没过一会儿他又打过来了,那嗡嗡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雪夜格外突兀,她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摁在了接听键上。

      “童雪……”

      她强作淡然,“还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

      只一句话她的心就软了。想起很久以前,那一天是父母的祭日,为了应付比平时更可怕的莫绍谦,她早已疲惫不堪。后来回舅舅家吃饭,莫绍谦还不肯放过她,竟然还找上门来。他站在客厅里,看上去那么谦逊知礼,镇住了舅妈迷住了帅帅吓住了心怀鬼胎的舅舅,而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后来她还是只得乖乖陪他演戏,强颜欢笑地随着他出了门。

      可是他现在停在楼下,隔着电话说,他想见她。曾经那个找上门来威胁她于谈笑中的莫绍谦好像只在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时光的大手抹平了多少伤痕啊,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面目可憎的莫绍谦,她也再不是曾经那个战战兢兢的童雪。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庆幸,庆幸他们都已不是曾经的模样。

      她握着手机不说话,莫绍谦又说了一遍:“童雪,我想见你。”他边说话边嘶嘶地吸气,过一会儿又哈气,好像很冷的样子,他那车里不可能会冷。童雪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很冷吗?”

      “嗯。”

      “骗人,你那车里哪里会冷?”

      “呼……空调坏了。”

      怎么……可能……

      童雪将信将疑,但还是强按下心里的担忧说:“那你就快点回去,这么大的雪你想冻死自己吗?”

      “我想见你。”又是哈气。

      她再也忍不住了,攥着手机轻手轻脚地溜到客厅,找到了钥匙,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再锁上,转过身就开始往楼下冲。她知道自己又犯傻了,她就是这样不争气,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雾气蒙着眼睛,她恨自己,恨自己那么容易就心软,应该好好惩罚他才对,可就是狠不下心去。她还穿着拖鞋,鞋底在楼梯上发出啪嗒啪搭的声响,像她的心跳一样又急又乱,可是她已经顾不上。

      刚一冲出楼道,她看见莫绍谦站在车旁,原来他是真的很冷,这样的天寒地冻,他就站在雪地里,翻来覆去地只说着他想见她,他当然冷。他手里握着手机,还放在耳边,仿佛只是为了聆听她奔向自己的脚步声。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身形挺拔,洁白的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肩头。这茫茫的世界里他的身影是唯一清晰的轮廓,路灯昏黄的光反而是陪衬,在她眼里他就像一枚小小的太阳,是那样光芒夺目。

      冬天的雪夜,寒风随着她奔跑的步伐呼呼地灌进她的衣领,冰凉的雪花一片片拍打在她的脸颊上,她的长发在空中随风飘荡,脚底下是薄薄的一层积雪,被她踩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她的拖鞋很快被浸湿,脚趾几乎麻木。一切都是冰冷的,远远的她就仿佛看得见他眼里蕴着的笑意,那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光和热,这就已经足够。她奔向他,像是初生的马儿奔向原野,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它,只是一直一直奔跑,单纯而热烈,像是生来就被赐予的本能。

      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会想起这一夜,甚至那样急促的心跳声都仿佛还在耳边,总是想起自己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奔向他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那是她不管不顾奔向爱情的模样。

      无数的雪从天上飘洒而下。那样洁白,那样柔和,隔着密密的雪帘,他与她遥遥相望。其实她的样子真的是叫人不敢恭维,散着长发,靸着笨重的毛绒拖鞋,穿着睡衣睡裤,好在还套着大衣,是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色大衣,柔软的衣摆在空气中飘扬。她这样子让旁人看见肯定觉得乱七八糟,可是在他的眼里,漱漱的雪花落下,她在并不遥远的那一端,轻盈奔跑着向他靠近,仿佛是一位仙子,踏遍琼瑶天上来。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她像一头轻盈的小鹿,每一次奔跑的起伏令长发被夜风吹起,带出波浪的弧线,她的身影如同暗夜里一颗明亮的流星,划破雪的岑寂。他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她每一分靠近清晰地起伏。终于她越来越近,他看得清那张他爱了五年的脸庞。因为奔跑,她的两颊都是红扑扑的,脸旁飘着一团呼吸的白气,睫毛上落着雪花,像是两朵绒绒的小白花,平日里乌沉沉的大眼睛此刻更是亮晶晶,夜幕下她周身都散发着无比动人的光彩。他站在原地张开双臂,迎接他的仙子。

      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不撒手。她的身体是凉的,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里微微发抖,他一下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拉开自己的大衣裹住她,另一只手拉开车门,拥着她坐进了车后座。

      刚一进来她就觉得暖意盎然,他身上的热度更是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他将她拥得紧紧的,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原来莫绍谦的心也可以跳得这么急,一声一声清晰地敲击着她的耳膜,温柔得像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冲他嚷嚷着:“你居然骗取我的同情心!空调根本就没……”

      那个“坏”字还不及出口,就被他堵住了嘴唇。

      他的吻急迫而迷恋,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辗转吮吸,吞噬着她微弱的呼吸。而她呼吸紊乱,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全世界唯有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他们才只有多久没见?仿佛已经分别了很久很久,他是如此的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脸颊滚烫,全身都如同在燃烧,她搂紧了他,本能地回应他,没有丝毫的矫饰和退却。唇齿纠缠中有淡淡的酒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瞅准了空子狠狠咬了他一下。

      莫绍谦吃痛,终于稍稍拉开和她的距离,双手握紧了她的肩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他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大概她是真的咬痛了他,他说起话来都倒吸了一口气。童雪有一点点内疚,但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她揪紧了他的衣领,很不高兴地审问他:“你喝那么多酒居然还开车?”

      “我没开,是老马送我过来的。”

      她半信半疑,“那老马人呢?”

      “我让他回去了。”

      她默默放开他的衣领,他让司机先回去了——如果不是她发现他,他是预备在这里等到天亮的。

      车里安静下来,她靠在他的胸前,莫绍谦用大衣将她包裹得紧紧的,她只露出个脑袋,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雪景。他低下头能看见她的睫毛一扇一扇,他也不想说话,下颔轻轻抵在她的头顶,也看着窗外。他们这样安安静静地一起看雪还从是头一次,可她不能久留,帅帅随时可能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不见了。这么想着童雪推了推莫绍谦,“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你吧。”

      莫绍谦当然一肚子的不乐意,“你急什么?”

      这句式可真熟悉,以前偶尔她有求于他的时候,莫绍谦就是拿这句话来晾着她,配上他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和挑逗似的表情,总是让她如鲠在喉,心里像是有簇火苗在燎烧,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此时此刻听他说这句,委屈的却是他,而且由于刚刚被她咬了一口,他现在还稍稍有点口齿不清,童雪实在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道莫绍谦明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反正他没深究,只是拿下巴把她的脑袋往下按,“再陪我坐一会儿。”

      想起酒吧里的情景,童雪差点脱口而出:“想陪莫总坐的人多得是,干嘛还来找我?”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不能说,说了莫绍谦一准认为她吃醋了,虽然此刻她心里确实抑制不住的酸酸的。

      但是影后看向她的那一眼又实在让她心里堵得慌,童雪想了一下,终于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那个祁琪,你认识她?”

      莫绍谦低低地笑,她不由得有些懊恼,他却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很认真地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那些话。我知道你不是演戏,哪怕从前是,也是迫不得已。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演戏,我知道。”

      这样说话真的不像莫绍谦惜字如金的风格,由此所产生的杀伤力显然是惊人的。童雪心里的一点疙瘩全都没了,乖乖窝在他的怀里,好半天没出声,莫绍谦突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萧山的父亲是一位外交官……”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一开口竟然提起萧山,这个女人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吗?

      她立刻感觉到莫绍谦的胸膛都绷紧了,她转过脸对着他,温柔地仰起脸来亲吻他微须的下巴,她的唇特别的柔软,触在他的胡茬上,微微厮磨,两个人都有些痒痒的。然后她抱着他的脑袋将他拉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听我说完。”

      莫绍谦的脸色这才稍稍有所缓和。

      童雪松开手,脸贴在他的胸口,接着说:“萧山的父亲是外交官,所以常年在国外。我爸妈去世的第二年我和他在一起了,那一年的今天……”她顿了一下,“现在应该说昨天了。那一年的昨天,萧山送我一本日记,就是你见过的上面有一首诗的那本。他告诉我,他和他父亲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是他会把和父亲相处的记忆都写下来,这样每当他想念父亲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她说到这里,又转过脸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知道你没有看我的日记,如果你看了,你就会知道,里面写的都是关于我的父母的回忆。从头到尾,唯一与萧山有关的,是那一首普希金的诗。绍谦,其实你真的不必那么介意萧山的,他是过去,是我在绝望的时候的一个念想。但是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昨天是我爸爸的生日,所以我……”

      她突然觉得心酸,不想再说下去了——她不想提醒莫绍谦:他只清楚地记得她爸爸的忌日,曾几何时那是她的灾难日。悦莹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圣母,也许吧,就像现在,她居然只一心想着不要让他难过。

      “傻瓜。”莫绍谦将她抱得紧紧的,像是害怕她突然消失。童雪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他一只手由上而下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头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是我太混蛋。”傻瓜,他这样叫她。傻瓜,你也真的不必再介意自己的父亲了,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比爱你更重要。

      她不再说话,仰起脸来专心致志地吻她。他的嘴唇微凉,而她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什么都不想,思想湮没在缠绵的唇齿间。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已不重要。

      她渐渐地,渐渐地明白,有种感情像剪指甲,不伤筋不动骨,可能剪到肉,虽然会流血流泪,但终究会痊愈不留伤疤——就像萧山之于她。而有种感情像拔智齿,以一场病开始,痛彻心扉过后,留下一个面目狰狞黑洞洞的伤口,而全世界只有那一个人才能填补这样的缺口——就像莫绍谦之于她。说她圣母也好,说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也罢,她只想抓住此时此刻的幸福,她想要的就是在他的怀抱里沉醉。足够了,她想,这样就足够了。她是如此地坚信着,以成全自己内心里对他的根深蒂固的依恋。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什么在刷着她的脚踝,一下又一下,湿漉漉热烘烘的,隔一会儿又换了一边继续刷。童雪一开始还没觉得,等到感觉到了,她吓得一个哆嗦,猛地一下从他怀里弹开,低头看他们的脚下。

      等看清楚了脚底下的小家伙,她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把讨厌给带来了?”

      他伸手按在她脑后,“别理它,我们继续。”

      童雪亲了他一下,又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瞒着家里人偷偷和男朋友约会的坏学生。”

      莫绍谦立刻沉下脸色。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双手勾着他的脖颈,眼角弯弯,“小气鬼,大醋缸,又不高兴啦?我以前没这样过,这是第一次。我当学生那会儿可乖了,都是遇见你之后才学坏的。”

      莫绍谦心里得意,嘴上却说:“长出息了,敢叫我小气鬼?看来是真学坏了。”

      她还在亲他,“名师出高徒。”

      她温柔的调皮令他着迷不已,他的手开始不怀好意地往下溜,“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可以用来验证一下我们俩到底谁更坏。”

      她吓得小脸发白,急忙承认:“你你你,你更坏。”

      莫绍谦忍俊不禁,伸手捧住她的脸,又吻了下来。

      讨厌转移了目标,呜呜地拉扯莫绍谦的裤腿,见没人理它,又返回来舔她的脚踝,她痒得一直在笑,边亲边笑。莫绍谦不满她的不专心,贴着她的唇喃喃地说:“我要把它丢出去。”

      讨厌像是彻底被重色轻宠的主人给惹恼了,开始低声吠叫:“汪!汪汪!”

      童雪忍着笑离开他,弯下腰把讨厌抱起来,摸着它的脑袋说:“别听他的,他吓唬你呢。”讨厌长得胖乎乎的,褐色的瞳仁晶亮地闪着,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怀里,享受着她的抚摸,可脸上却是一副吃撑了的表情。

      她越看越觉得它可爱,笑眯眯地逗着它,又抬头对被忽略的某人说:“给司机打电话吧,我真的该上去了。”

      见他板着脸不说话,她又放下讨厌,像刚才摸讨厌一样摸着他的头发。感觉莫绍谦的头发摸起来比摸讨厌的毛还要舒服,只可惜他却是一脸的嫌弃。童雪并不停手,温言细语地说:“今晚你先回去,舅妈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帅帅也不知道。”莫绍谦笑了一笑,“是吗?”她顿了一下,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跟舅妈说我们的事,这三更半夜的可不是个好时机呀。舅妈只知道我有男朋友,我还没敢告诉她是你。答应我,慢慢来,好吗?”

      他总算又高兴起来,给司机打了电话。跟莫绍谦这样正常相处下来,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除了在某种情况下。

      看看时间司机差不多该到了,莫绍谦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有些恋恋不舍,“我陪你到司机来了再回去吧。”

      他瞟了她一眼,“好啊,只要你不怕自己这副德行丢人现眼。”

      童雪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睡衣拖鞋,脸一红,“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莫绍谦把车门打开,先下了车,地上的积雪渐渐厚了,童雪探出半个脑袋,有些发愁。她本来想着跑快点跑到楼道就好了,结果才刚刚迈出一条腿,还没落地,莫绍谦就出其不意地弯下腰,把她从车里抱了出来。

      他抱着她还掂了掂,那架势好像在试包裹沉不沉。童雪在他怀里闹着要下来,莫绍谦不理她,边走边说:“你再闹邻居们都被你吵醒了。”

      她可不想这样子被邻居们参观,只好安静下来,乖乖伸手搂住他。他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掺着他独一无二的味道,熟悉而安全。雪夜的天是乌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可是他的眼睛却是那样的璀璨。雪花一片一片在他们身边打着旋飘落,像一首诗,美得令人叹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莫绍谦腿长步子大,刚才她跑了好一会儿的路程,感觉莫绍谦没几步就到了。进了楼道她反而舍不得下来了,莫绍谦似乎也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天太冷,她穿得又单薄,冷风从楼道口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莫绍谦有些紧张,抱着她抬腿往楼上走。舅妈家住在三楼,很快就到了门口,他终于有些不舍地把她放了下来。

      她还是抱着他,腻在他怀里。莫绍谦抬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外面冷,进去吧。我明天来接你。”

      童雪松开手,说:“你先走。”

      莫绍谦出奇地听话,低下头啄了一下她的唇,转身下楼了。

      他已经走到了第一个拐角,她看着他的背影,很小声地喊他:“绍谦。”

      他却听见了,转过身看着她。

      “明天见。”

      其实莫绍谦很想听另外三个字,但他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抬头看着她。头顶的灯光打下来,为他坚毅的轮廓镀上了一模暖意。他终于微笑着说:“明天见。”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舅妈对她们说:“监狱的通知单下来了,我们一会儿准备准备,一起去看看……”舅妈的话并没有说完,帅帅突然放下筷子,把碗往前一推,冷冷地说:“我吃饱了。”然后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房间,“嘭”的一声关上门。

      帅帅的反应让童雪很意外,但她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回过头,舅妈很为难地看着她,她看见舅妈放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发抖。舅妈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说:“帅帅是个好孩子,尤其你走的这两年里,既乖巧又懂事,也争气,从来不让我多操心。但就是在她爸爸这件事上,她一直都特别抵触,我每次想和她谈谈,她都是今天这样的态度。我知道不能怪她,她爸爸确实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对她的冲击太大了。”

      童雪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说:“舅妈,你放心,我陪你一起去。帅帅她年纪小,很多事她不明白。你别难过,我进去看看她,跟她谈谈。”

      她的话音刚落下,帅帅突然又拉开门大喊:“姐姐!你也不准去!我不许你去!”

      童雪站起来,勉强对她笑笑,说:“帅帅,你别这样,你这样你妈妈该伤心了。”

      “妈,对不起。”帅帅立刻道歉,但是她又回过头看着她的姐姐,急得直跺脚:“反正我就是不许你去!这世上他最没资格接受你的探视!”

      童雪傻了,舅妈也是一脸震惊,更多的则是沉重。

      意识到自己失言,帅帅犹豫了一小下,又重新甩上房门。

      舅妈说:“也好,雪儿啊,要不你今天就别去了,留在家里陪陪她吧。这孩子其实心事重,没她看上去那么乐观开朗。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这样一直憋在心里不说,我担心她很久了。她最喜欢和信任的人其实是你,你和她说说话,也许她会好点。你舅舅那里我会和他说的。”

      童雪点头,潜意识里她自己也是不愿意见她的舅舅的,他对她的出卖对她造成了毁灭性的伤害——她花了三年付出了一切去保护的东西,最后却发现是一个肮脏的骗局,她的亲舅舅摧毁的是她曾经赖以生存的最后的一点信仰。但是他最终去自首了,坐牢了,他后悔了,看在舅妈和帅帅的份上,她不能再对舅舅流露出什么情绪。

      可是她又实在没什么可对他说的了,何况现在,她更想陪着帅帅。她一直都很疼这个妹妹,帅帅也很黏她,特别是睡觉的时候,帅帅属于那种纤瘦的体型,睡着了以后细胳膊细腿地缠上来,她的身体里就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在滋生,怜爱得不行。她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和她谈谈,如果帅帅不快乐,她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舅妈走了以后,童雪给莫绍谦打电话问他在哪儿。

      “路上,快到了。”

      她有些内疚:“绍谦……”

      莫绍谦问:“怎么了?”

      “你先不用来接我了,我这边有点事。”她担心他不高兴,又赶紧加了一句:“我会尽早回去的。”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又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她的心像是被温柔地拨动了一小下,一种熨贴的触感。莫绍谦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童雪回过神,笑笑说:“不用担心,舅妈去看舅舅了,只是表妹情绪有些不好,我想在家陪陪她。”

      他“嗯”了一声,“好,那我就直接去公司了。”

      “好,我迟点给你打电话。拜拜。”

      莫绍谦挂了电话,老马已经掉头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问道:“莫先生,那这些礼品……”

      “送回家吧,让丁管家收一收。下次登门拜访的时候再说。”

      “好的。”

      童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想了许久,终于站起来敲帅帅的房门,然后静候。

      半晌,帅帅的声音传来,透着任性:“我睡着了。”

      童雪叹口气,睡着了还答话,分明是在赌气,不知道是不是把她当成舅妈了。她说:“帅帅,是我。”

      果然,没过一会儿,帅帅靸着拖鞋来开门,低低地叫了声“姐姐”,又转身往回走,扑通一下趴倒在床上,抱着她心爱的毛绒海豚,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

      童雪跟在她后面走进来,坐在床沿上,试探着问:“帅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帅帅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告诉我,你不是来跟我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

      她伸手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不是。”

      帅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姐姐,我不会原谅他。你也不应该原谅他,他这辈子都欠你的。”

      童雪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女莫若母,舅妈果然没说错,帅帅的心事原来这样重。她为自己的父亲做过的事,对她的姐姐怀着这样深的歉疚。可一直以来她看见的都是一个葵花一样灿烂的妹妹,她什么都知道,却又让她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帅帅,你别哭啊……”她刚开口,帅帅猛地抬起头,丢开怀里的海豚坐起来,抬起手背重重地擦掉眼泪,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又说:“姐,我没事。我不明白的是你,明明受伤最重的是你,为什么反而还是你在安慰我呢?我们家欠你太多了,为什么你还能对我们这么好?你就一点都不恨我爸爸吗?”

      她觉得喉口难受。当然恨过啊,恨到了极点,恨得都没法想别的,被亲人出卖原来那样的心痛,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在烈火上承受炙烤……那是一种不同于对莫绍谦的恨,它来得更为突然也更为残酷,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恨也许会融入她的呼吸心跳,日日夜夜伴随她直到死亡。然而那个将自己推下火坑的人最终后悔了,在承受了三年的煎熬之后他终于站出来了,选择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哪怕最初的她是那样无辜,而她三年的噩梦,就算做是为自己的父亲赎罪吧,她只能这样想。

      童雪看着帅帅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像自己的那样黑白分明,而是一种未凝固的松脂球般的温软,仿佛笼着一层雾霭,又天然透着婴儿一样的好奇。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都觉得她只是个小孩子。直到今天,她像是突然发现,原来她的小不点妹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竟然悄悄长大了。

      她终于说:“我不会告诉你‘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因为你的爸爸就是错了,错得很严重。但是我希望你原谅他,因为你还有机会。其实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要的无外乎就是一个机会。你的姑父,也就是我的爸爸,他也曾为了我犯过很严重的错误,如果我有机会,我会告诉他我原谅他了,如果我有机会。可是,我再也不会有了,而你不一样。妹妹,我现在不恨任何人,因为我不想恨了,因为我现在想要的是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有一个人为了我放下了仇恨,我也想为他做这样一件事。”

      她总是叫她“帅帅”,带点宠带点亲昵,却很少叫她“妹妹”,帅帅有一瞬的失神,眼中的雾霭愈发浓厚,“可是……”

      “过去的,再痛,都会过去的。” 她坚定地说。也许她是个愚蠢的圣母,可她终究还是选择原谅。感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因为有了感情,所以生命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人生比自己想的要长得多,一年,两年……最终,时间教会了她释然。她捱过了那样绝望的她的过去,随手一翻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疤。可那都是过去,都是昨天,而现在,她只想想着她的现在,和她的以后,她想和谁一起走?

      童雪站起来,走到窗边,冬日的朝阳在高楼的夹缝间徐徐攀爬,远远的路口有熙攘的人群。这繁华的尘世,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是静止停顿,仿佛地球停止了转动,只在这一秒钟,一切都停滞不动,唯有脑海中一片静白,然后,刹那间思念翻卷如潮。只是在这一秒钟,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的名字,仿佛是小小的火苗,在她的心底飘摇地焚烧。那一种滋味,像是酸,像是痛,像是忧,像是惊,却更像是呼之欲出的不可忽视的喜。

      莫绍谦。

      “姐姐。”

      童雪转过身,晨光里她的脸庞宁静温柔,像是想起了什么,黑白分明的双眸熠熠生辉。

      帅帅看着她的眼睛,“你说,有一个人为你放下了仇恨,你也想为他做这样一件事。你说的是那个人吗?”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很快恢复了清澈,坦然地说:“是。‘那个人'叫莫绍谦,我们在一起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帅帅终于说:“姐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童雪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的妹妹懂她。

      她们躺在床上说话,零零碎碎的都是些她们之间的从小到大的小事,旧时光像是泛黄的底片,重新翻出来看就感觉有种窝心的暖。她有意不时提到舅舅,尤其是他怎么宠爱帅帅,虽然说到这些帅帅沉默的时候比较多,但渐渐的她也不那么抵触了,偶尔还会补充一下。一整天童雪都陪着帅帅,只是一天的时间而已,她就已经很想他。

      她走的时候,帅帅站在旁边看着她换鞋,突然说:“姐姐,其实……”

      童雪直起腰,“嗯?其实什么?”

      帅帅也许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昨晚看见你们了。”

      童雪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可眼角眉梢又溢着笑意。

      帅帅继续说:“我站在窗边,看见他抱着你走在雪地里。那么多的雪花飘啊飘啊,真像电影里的镜头,美极了。他那样子,像是抱着世界上最最珍稀的宝贝。我能感觉到,他想走快点,因为怕你冷,又想走慢点,因为他舍不得放下你。你搂着他的脖子,我甚至听得见你叫他的名字,有点嗔有点娇……姐姐,过去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子,哪怕从前你和萧山哥哥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你说着闹着,那么无忧无虑,那么肆无忌惮,就好像天塌下来你都不会害怕,因为他会保护你。”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幸福。姐姐,你一定会幸福的,很幸福很幸福,而且会一辈子幸福下去。”

      因为感动,童雪的眼里有了闪闪的泪花,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有多美。她的姐姐,这样美丽,温柔,善良,坚强,勇敢。这世上所有关于美好的形容词,她都配得上;任何幸福加诸于她,都不过分。

      亲爱的姐姐,幸福吧,幸福得让全世界都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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