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下了机，周念止没急着回家，带着流听在机场里转了一圈，到一个港式茶餐厅吃了份简餐。飞机餐是众所周知的难吃，就算是口味不怎么刁的周念止也要皱眉头的。今天更好，干脆直接睡了过去，醒来之后肚子就叫个不停。
　　咬着附赠的西瓜，周念止偷眼看流听。流听从下机之后就显得不太自然，频频往落地窗外看，吃个东西也心不在焉。对于这个看见食物眼睛就发绿的家伙而言，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周念止观望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喂，你看什么呢？杯子都空了还喝什么啊你。”
　　流听好像被吓了一大跳似的，空空的杯子划过一道弧线砸在地板上，哐的一声摔得粉碎。流听僵硬着脸看了看死无全尸的茶杯，小心翼翼的望向周念止。
　　周念止叹气，流听不说话他也不晓得从何说起，只好用流听一样无辜至极的眼神看回去。
　　流听被他看得冷汗涔涔，不自然的把脑袋扭到一边，说：“没，没想什么。真的。”
　　欲盖弥彰，不过如此。
　　周念止没再追问。他知道一个人要是真不想说的时候任你磨破嘴皮也不会吐一个字出来，但要是装作漫不经心，搞不好一会儿他自己就说了。
　　他想得没错。从餐厅出来，周念止给流听买了一支炸鲜奶作甜点，流听对这种油里来火里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另外要了一支棒棒糖拿在手里举着一下一下的舔。周念止看他舔得心不在焉，心说大概快了，也不急悠哉游哉的晃。果不其然，只听得咔嚓一声，流听含含糊糊的道：“喂，咱们去一趟省搞古研究所好不好？”
　　周念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发音愣了半天才反应了过来：“搞古？考古吧？去那里做什么，不会有你们龙的资料的。”要真有那也是国家机密，哪能让他们看见。
　　流听嘎吱嘎吱的嚼着棒棒糖，满嘴通红通红的碎渣子。“不是，我是听说，研究所里有一个人长得跟我很像，尤其是眼睛，一样浅浅的好像金色一样。”
　　周念止对前半段话不以为然，长得像又怎么了，难不成就是亲戚了？流听长得那么好看，几乎就是标准容颜的注脚，大凡是长得好看的都有几分相似。
　　美人其实大都一个美法，丑人才各有各的丑法。
　　但是对于后半段话周念止倒是很在意，把流听的脸扳过来仔仔细细的看。流听的眼睛是浅浅的棕色，浅得映不出人影，周念止一直都是知道的。迎着阳光，周念止这才发现原来流听的虹膜上洒着丝丝点点的金色，很细微，不仔细根本就看不到。
　　周念止的神色微妙起来，不晓得是因为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懊恼，还是对别人细致入微的不满。
　　“……谁跟你说的？”周念止放开他的脸，往后退一步道。
　　“啊？”流听看他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摸摸脑袋，拿光秃秃的糖棒子往天上指指，“就是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个老人家说的。他还说他在那里看到过跟这个一样的奇怪玉料。”流听指指悬在自己胸口的小玉坠子。
　　周念止点点头。要说长得像不像他觉得是纯属扯淡，但是说跟这个龙角碎片一样的东西似乎还有点关注的价值。
　　省考古研究所，坐落在一片鸡不生蛋鸟不拉shi乌龟不上岸的荒凉地方。这地方据说几十年前是个乱葬坑，后来盖了所大学，说是用大学生的阳气来盖盖阴气。但是大学成立之后不到五年，才刚刚有第一批毕业生的时候就有七个学生死于非命，有给车子碾死的，有跳楼的，有上吊喝农药的，死因五花八门但是死相却惊人的一致，据说都是大张双眼扭曲着脸，跟呐喊有的一拼。然后就没人再敢上了，于是学校也就搬了。学校没了房子还在，几年之后有个跟古尸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头看中了这块地方，一个申请递上去，一年之后，这间研究所就诞生了。
　　研究所成立之后倒没再发生什么人员离奇死亡的事，大家也都将当年的事淡忘了。人类本来就是最为健忘的。但是就在几年前，当初看中这片地的老头去世之后就又出了几件事，陆陆续续的又死了几个人，死相跟几十年前如出一辙。但是现在不比往年，念着十万个为什么长大的新一代大都对那个说法嗤之以鼻，研究所倒还屹立不倒。只是敬畏神鬼大概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情结，说起这个地方来还是不免把声音压一压，加上一句，听说啊，现在那位老先生每天晚上还会回来到资料室里查书呢。
　　事实上为什么以人口稠密经济发达著称的S市还有这么块荒地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周念止对怪力乱神的说法向来没什么概念，认识了流听之后就更加处之泰然。
　　人说上天入地腾云驾雾无所不能的龙就在他身边，天天对着椒盐排骨红烧肘子流口水，若真有鬼神，他觉得自己大概找不出理由去敬畏它们。
　　周念止带着流听打了台的士，家都没回就一路直奔研究所。到了大门口一下车还没站稳，的士在他们身后嗖的就开远了。
　　看来这年头相信怪力乱神的还是大有人在的么。
　　周念止不在意的笑笑，拉起流听的手就往里面走。门卫室的老头从报纸上抬起半只眼睛，懒洋洋的问：“找谁？”周念止笑着走过去，往小小的窗口里塞进去一包软中华：“我找张主任。”老头把另外一只半眼睛也抬起来，看一眼香烟再看一眼周念止，大手一挥，进去吧。
　　周念止回头向流听招招手，朝他一笑。
　　姓张的人果然多。
　　周念止不是莽撞的人，这么贸贸然的就跑来其实也是被流听那张写满了期盼的笑脸给弄得一时热血上涌。刚刚在计程车里就已经开始懊悔了，说什么也得先探探风，有点准备再来不是。现在别说彼就是己知道得不甚明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流听没他这么多想法，风风火火的冲进大门，周念止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已经拉住了个过路的，把自己的那个坠子就往人家眼前送：“你见过跟这个一样的东西么？在哪里？”
　　对方手里正端着一盘子茶，被他一吓翻了好几杯，热水稀里哗啦的洒了一地。一抬头一句你娘怎的还没出口，看见居然是一张漂漂亮亮的脸，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眉开眼笑：“啊？这个？那得问张主任，他管文物整理……”
　　“他在哪里？”
　　“啊？办公室是312……小姐，现在……”
　　流听本来在听到312几个字之后就往楼梯间跑，忽然又折回来拿厚厚的鞋跟在那人脚背上狠狠的留下一个不圆不方的印子，一转身，抬头挺胸一步一顿的向里面走。
　　端着洒了大半的茶水半提着隐隐作痛的右脚的路人甲茫然的看着他挺秀的背影，完全没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了那位姑奶奶了。
　　周念止摸着下巴在旁边看好戏，第一个念头是，这些考古人员大概跟尸体打太多交道结果面对活人反而男女不辨，第二个念头是，还真的有个张主任啊。跟着流听一路横冲直撞的上了三楼，周念止怕流听真会破门而入赶紧拉住他，抬手轻轻敲门，哚，哚，哚。
　　片刻门开了，一屋子人围着张其大无比的桌子不晓得在谈什么，听到有人进门都转过头来看。
　　周念止愣了愣，下意识的朝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子弯腰行礼：“太爷爷？”
　　那老爷子远远地向他点点头，不说话，只拿刀子一样的眼睛在他脸上刮过，又到流听脸上刮一遍，吓得流听直往周念止身后缩。
　　周念止暗地里咽咽口水，恭恭敬敬的立着。从小他就最怕这个太爷爷了，见面次数是不多，好像就没见过他脸上出现过没有表情以外的表情。老爷子今年九十九，是在周念止见过天水那位老太太之前见过最为高寿的人。
　　老爷子年纪一大把但是气势一点也不曾衰弱，被他眼睛一扫，满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半晌，老爷子终于发话了：“念儿，你来了。”
　　周念止僵硬的点头称是，不明白他干嘛说得好像自己说好要来一样。流听在他身后探头探脑，被他大手一压，气鼓鼓的又缩回去。
　　老爷子稍微抬了抬手，满屋子冷凝的气氛才活络起来，有人把周念止和流听让到桌子旁边坐下，端上两个紫砂的杯子。袅袅的白烟淡淡的香，周念止识得是上好的白茶。把杯子端在手里细细看里头乳白的沫子，周念止一时之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还是老爷子先开的腔。他看了看流听，确切的说是看了看流听胸口的坠子，淡淡的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说完站起身来走到流听面前，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流听不自觉的就站了起来，拿眼角不时的瞄周念止，只接收到对方同样茫然的微笑。老先生年纪大了体格倒还挺拔，比流听高了半个头有余，这会儿微微低下头才能跟他平视。
　　微微垂下的眼睑，居然有几分慈爱的味道。
　　周念止过去搀住他一边胳膊，颇有些紧张的看着老人的侧脸。
　　老爷子忽然微微的笑了一笑，伸出筋脉虬曲的手拉拉流听垂在胸口乌黑的长发，很轻很轻说道，小哥哥，你还记得我么？
　　流听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一脸皱纹满头白发的弟弟？下意识的望向周念止，看见他也是一脸莫名，只好拿眼神问老爷子。
　　老爷子笑笑，挑起的嘴角有深深的纹，藏着仿佛无奈仿佛凄凉的味道。“不记得了？也是，那么多年了。两千年了。”说完，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淡淡的，却好像充盈了太多无法用文字表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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