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哎”
　　床上的天玉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重辉听见，一下子跳了起来，忙扑上前看视。天玉眼皮轻颤了几颤，慢慢睁开眼来。左右一望，见到了几张亲切而熟悉的面孔，硬撑了多日的心灵登时软了下来。
　　“伯伯……”天玉张口只叫得一声，眼圈儿一红，眼泪便走珠儿一般落了下来，这一哭动头便停不下来，虽然没有放声，这等吞声之泣却更觉伤入骨髓。重辉见他如此，也是万箭攒心，但想不出安慰的办法，只得揽着他，一遍一遍柔声呼唤着他的小名。
　　哭了一会儿，天玉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惧地抬起头望向重辉和朝元，颤声道：“伯伯，黎哥，我杀了人才逃出来的！我……你们快走……别让我连累了!”
　　陈朝元大惊失色，他原以为天玉不过是逃出来的，没想到竟然身背人命！忙急切地问道：“你……你先别怕，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会有法子解决的。放心，就是天塌下来，伯伯也会给你顶着的。”
　　“嗯！”天玉点了一点头，一头抹着眼泪，一头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长长短短告诉了亲人，说到痛苦伤心之处，又伏身大哭起来。
　　陈朝元和黎重辉面面相觑，听了天玉的话，他们当然恨透了满云祥那混蛋，可是更多的却是担心——照天玉所讲的这个情况，即便那放他出来的人能把这事善加掩饰，终究也不能不被发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玉泉城，躲到哪里也不安全——看来这里是一天也不能呆下去了，可是，玉泉留不得，秀水也不能回，又该往哪里藏呢？
　　老和尚忍不住又发建议：“二位且先宽心。按小施主所说，那府里是有人帮他出逃的，则那人想必可以先将这事掩饰几天。我想，至少最近几日，未必会有人来搜捕。黎施主，你明天去打听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动静，就赶快雇一辆严紧的大车，带着二位陈施主及早出城去，找个地方藏起来。至于你们要去哪里躲避……这个，老僧便无话可说了。”
　　“师父说得是！”重辉连连点头，“我明天一早立刻去办，至于去哪儿……”他沉吟了一下，“秀水是肯定不能回的了……这样！你们就到隐雾山我表姑那村子里去住一段时间。正好他们那里是产药的，天玉要治病，一概药料也还齐全——且又很隐蔽，料那些家伙也难找到。叔，天玉，你们觉得怎样？”
　　陈朝元和天玉对望一眼，知道他心里已经同意了重辉的提议，自己也觉得主意不错，嘴上却还作谦辞：“重辉啊！你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我们家的事情，已经麻烦你多次了，这一次又很是危险，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再累你了……”
　　“叔，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重辉很不满意地板起了脸，“咱们两家至交相好，你还和我分什么彼此？我拿天玉是真真地当亲弟弟待，他出了事，我这个做哥哥的难道就不能帮一把吗？您要再说这种生分的话，我可真要骂您了！”
　　陈朝元被刺了一顿，自己也觉刚才说话太假，便讪讪一笑不再推辞。重辉也不再多说，几个人凑在一起，细细地商量起出逃的办法来。你提一个办法，我说一个路线，商议来商议去，一夜无眠。

　　大雨下了一夜才住，第二天云开日现，城中大街小巷被水洗过一番，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带上了清鲜的水气。卯牌时分，一辆骡车慢慢驶出城门，一上了官道，驾车的那个英秀青年就“啪”地狠抽了一鞭，骡子放开四蹄狂跑起来。
　　这青年自然是黎重辉，他身后的车厢里，坐着的就是陈朝元和化装成女孩子的天玉。昨晚他们计议良久，想定了法子。这日一早起来，重辉就出门去，打听得天玉的事情暂时并没闹开，他便立即去雇了一辆骡车，要把天玉带出城去。还怕不稳当，于是想了这个法子，还别说，天玉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儿，真是毫无破绽，活脱一个美貌少女！任谁也看不出来。重辉谎称他是自己的堂妹，陈朝元则是他叔叔，这次进城是来看病的——竟非常轻易地瞒过了城门口的守兵，顺顺利利出了玉泉——自然，“过路费”还是花掉了不少。这也是向来通例，不必人言而后知。
　　路上颇多沙石，骡车跑得快了，颠簸得比较厉害。这不会把他的伤口震裂吧？重辉不禁心疼。于是放松了手上缰绳，让骡子的速度慢下来。
　　他回过头，向着车里关切地问道：“玉儿，好些了吗？”
　　陈朝元打起了车帘，微笑答道：“没事。你放心，天玉的精神好多了。倒是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休息过，可累不累？要不要我换你驾一会儿车？”
　　“不用！”重辉朗声答道。他看见了天玉，虽然脸色仍然苍白，眼眶里一包眼泪，精神却确实比昨天好了许多，一颗心落肚，精神便是一振。用力一抖缰，喊了声“驾”，骡车又飞快地向隐雾山奔去。

　　隐雾山坐落在玉泉城西三百里处，在当地也是个名胜。此山并不算十分高，却很陡峭，山中常年云封雾锁，深渊悬崖，处处可见。又有十二处飞瀑，三十余眼清泉，终年不见干涸，因此林木丰茂，盛产各类药物，山中居民便以制药卖药为生，因不受水旱灾害，日子反而比山下百姓好过——不过这也是比较而言，官府既然腐败已极，苛捐杂税之类，纵使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可避之——这也是常理，不必多说了。
　　到得山下，重辉把骡子拴好，扶着天玉下了车，他见山道崎岖，怕天玉的身体吃不消，便不由分说地背起他往山上走去。
　　其时已是深秋，山道上厚厚落了一层黄叶，人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午后阳光从道旁树木稀疏的叶间洒落下来，形成一个个金色的光斑。金风徐来，不时有一片片黄叶如蝴蝶儿一般，从树梢头翩然坠落。
　　重辉背着天玉一步步走着，感觉到他的手臂环绕着自己的脖子，身体紧贴着自己的背，一股淡淡的温暖传来，令重辉奇怪地感到陶醉。心跳得分外急，脸上也觉烫烫地，眼望着前面曲曲折折的小路，他甚至盼望着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
　　如果，能这样背着他一辈子，那该多好……
　　他和天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笑话来：
　　“玉儿，你看我背着你，倒像一个故事。你猜是什么？”
　　“嗯……不知道，哥你告诉我。”
　　“是——猪八戒背媳妇嘛！”
　　天玉“嗤”地笑了一声，重辉听见他的笑声，心头也是暖洋洋地。天玉又说：
　　“不对不对！哥你长得这么好，哪里像猪八戒嘛？再说……我怎么能……”他又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走在前面的陈朝元回过头来：“对了重辉，你也不小了，可曾对过亲啦？”
　　重辉一时沉默，低头不语，半晌方答道：“最近已经有人提了，是邻村朱家姑娘，听说叫什么婉娘的。我也没见过，不过娘好象很满意似的。唉！”
　　“哦？真的？那是好事嘛，你怎么不高兴？又叹气做什么？”
　　“……”
　　重辉又没了话，是啊，这是好事啊，我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那女子虽然没见过，可见过的人都说，又贤惠、又漂亮，也不嫌我家穷。即使没有这么好，为了给黎家接续香烟，娶妻生子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哪！我又叹的哪门子气呢？
　　忽然之间，心底里升上了一个荒唐无比的念头：如果……如果这次要和我成亲的是天玉呢？那……我还会不高兴吗？
　　他自己也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不禁全身一震。
　　“哥，你怎么啦？”天玉问道。
　　“没……没事……脚底下绊了一下，不要紧的。”忙接口回答了，安一安他的心。
　　自己的心思，却平静不下来了，偷偷回头看看天玉，又瞥了眼前面的陈朝元，倒似心中有鬼，怕被他们发觉一般。
　　一颗心卜卜卜地跳得厉害，脸上越发热辣辣起来——这会子，怕是连脖子也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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