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

　　吴江每个周末都会去沪川北墓园帮助叔父收拾垃圾和遗留下来的祭祀用品。

　　像叔父那样的年纪，完全可以退休在家或者找一份更清闲的工作来打发时间，但是由于这个性顽固的老人总不愿意与人多话，哪怕就是对待自己的侄子也是如此——鲜有人迹的清净墓园似乎比必须与他人有所交流的其他工作更适合他，吴江也就不再勉强，偶尔会趁着周末去陵园的管理宿舍送点东西，顺便帮忙山上收拾。

　　于是就有了三天前的偶遇。

　　看见苏越的时候，他自己站在上一排的台阶上，透过树荫密匝的缝隙瞥见底下的人影晃动。本来在这个季节，会上山来祭拜亲人的，多数只会是居住在当地的居民—— 因为路途近，来一趟也不会很麻烦，多数前来祭扫的人都不会像远道而来的扫墓大军浩浩荡荡一样拖家带口；往往是空手前来的居多，就像闲来无事地散步一样。

　　苏越孤身一人，两手空空，在墓碑前停留了很久，时不时还回头向山下望，似乎是非常熟悉这里的坏境——若不是之前见过这个人，吴江多半会认为他就是普通的本地住民；但脑海中又隐隐约约浮现出在医院见面当日他手提着两个大皮箱的样子，以及他看周围一草一木的眼神——都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人不免觉得好奇。

　　很自然地上去打了招呼，却不知道哪句话激怒了他，等到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

　　——不知道如此愚钝的警察在他心里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

　　7月6日。

　　田平的案件没有什么新进展。

　　反倒是致文佳姐弟俩死伤的车祸案有了不小的发现—— 经过地毯式的摸排，肇事车已经在距离案发地二十余里以外的一处湖泊边被发现，那是一辆赃车，车主早在一个月以前就报了案。

　　吴江去现场看过那辆车，银灰色的本田，车头前部还残留着明显的撞击凹痕和血迹，右边的车头灯已经完全碎裂，看来这部车在撞向那个女孩的时候，驾驶员完全没有过刹车的意识，女孩是被高速行驶中的车子活活撞飞了出去。

　　不知不觉，被手指捏住的下唇已经发麻了。
　　回到了自己的车里，关上门，手把方向盘，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高速公路。

　　脑子里很乱，他强迫自己从紊乱的画面中找出头绪。
　　无论如何，解决案件才是首要的。

　　那么……

　　发现赃车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
　　一是，所谓的“意外”车祸案，其实很可能是有针对性的蓄意谋杀。
　　二是，沪川医院近几个月所实行的器官移植手术非常可疑。

　　第一个问题很好解释：一部车意外遭窃，恰好这部遭窃的车在半夜开出去兜风，又那么巧遇上夜不归宿的姐弟俩，正正好好把其中一个人给撞死了，最后开到湖泊边，犯人不留痕迹地从容逃走——如果仅仅说是巧合中的巧合，那未免太玄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安排好的套，特别从现场和车上毫无刹车痕迹的情况来看，将它定性为有计划的谋杀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如果它是普通的谋杀案，在某些细节部分，又存在非常多的疑点。

　　车子一个月之前被窃，那起码说明凶手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实行这个计划了。
　　可是一个月之前，文佳还在原来的城市生活。

　　凶手（如果有）为什么不在她住的地方实行犯罪，反而要静待一个月等到文佳来沪川呢？

　　凶手又如何得知文佳一家人会来沪川度假？

　　最最可疑的是，文佳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凶手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心思将一切安排成一场精心策划过的意外？

　　疑点重重。

　　……至于第二个问题，完全只是吴江在脑内一瞬间的臆测，再得到确切的证据支持这个想法成立之前，他不想再妄加猜测。

　　把车子开回了中心城区，从地上腾起的热浪几乎让人窒息。

　　居民区的街道毗邻，白天回收旧家具的铃声和远远近近交叠的蝉鸣不断，这种夏天独有的祥和和悠闲感，有时会让从卷宗中忽然回过神来的自己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只存在于白纸黑字和虚拟网络中上的死者讯息只是一本谜题尚未解开的小说，很难想象那些血案惨案，就可能发生在如此静谧的街道里。

　　吴江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向着地址上所写的——东二街15号楼进发。

　　今天下午的任务是——再度对死者田平的关系人进行登门拜访。

　　这并不是上级指派的强制任务— —事实上，案发前一晚与田平见过面的三人已基本解除嫌疑，特别是在怀疑第一起车祸案也可能是蓄意谋杀之后；这两桩命案已经被组内编排在一起考虑——死者既然都是鑫和老板的亲戚或朋友，所以了解这一家作息的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动机，为财，为仇，都有可能。

　　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苏越，自然很快就被排除怀疑范围在外。

　　住宅底楼的走道很窄，大门边仅一平米的门卫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桌子上的收音机播报着新闻。和室外蒸笼般的温度比起来，楼道里的空气相当沁凉，只是若不要往上爬五楼的话就更好了。

　　虽说是打着协助调查的旗号，实际不过是假公济私的想见一面而已——从以前开始就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在被误会之后，如果不及时解释清楚，连工作时也没办法集中精力——说得难听点，这大概也算一种强迫症。

　　——“并不是有意想去挖掘别人的隐私，只不过除了工作，身边也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所以连怎么有技巧的跟人说话都不会。”

　　这种理由听起来就像是诡辩，而且没人会觉得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不会说话。
　　吴江在502室的门前站定，迟迟不敢去按墙上的铃。

　　唉哟……

　　还是干脆点，直接道歉算了。
　　男人犯了错，就不要找理由。

　　他按了铃。

　　这是老式住宅，房子也没经过装修，木门上自然也没有猫眼，所以内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后，门缓缓往外露出一条细缝。

　　一想到门后的那对眼睛，吴江立马又紧张起来了，全身的神经绷得紧实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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