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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之前
李风杨安排的小旅馆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背街,门脸不大,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但里面还算整洁。
老板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看到李风杨扶着个一身狼狈、赤脚穿着棉拖鞋的女人进来,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多问,接过李风杨递过去的钱,麻利地给了钥匙,指了指楼上最里面一间房。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个脸盆架。
窗户朝北,光线昏暗,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但对此刻的张一草来说,这里不啻于天堂。
至少,有门,可以锁上;有床,可以躺下;暂时,安全。
李风杨扶她在床边坐下,又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几片消炎药和一瓶碘伏、一包棉签。
“药按时吃,伤口记得自己再消消毒。我让同事找衣服去了,一会儿送来。你先休息,什么都别想。”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周到。
“李干部……”张一草开口,声音嘶哑,“钱……还有旅馆的钱……我以后还你。”
李风杨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苦笑:
“张姐,先不说这个。你好好休息,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我得赶紧回镇上,和派出所的同志碰个头,把情况再理一理。你记住,锁好门,除了我和送衣服的同事,谁来也别开。有事就打我电话,号码你有的。”
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语气放得更缓:“别怕。既然找到我了,这事我就管到底。你父母和二叔的行为是错的,是违法的,必须纠正。你不是一个人。”
说完,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远去。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街市声响。
张一草坐在硬板床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紧绷了太久的身心骤然放松,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茫的疲惫和迟来的、密密麻麻的后怕。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轰鸣和心脏不规则的重跳。
她慢慢躺下去,扯过旁边散发着皂角气味的、略显粗糙的薄被,盖在身上。
被子很薄,不怎么暖和,但她还是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起来,像个寻求保护的婴儿。
闭上眼睛,黑暗袭来。
但黑暗中,那些画面却更加清晰——棺材里伸出的苍白的手,父亲狰狞的脸,母亲哀求又绝望的眼神,二叔唾沫横飞的逼迫,刘大壮那令人作呕的打量……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额头渗出冷汗。
不行,不能想。李风杨说了,别想。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小小的房间。
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掉漆的桌椅,蒙尘的窗台……最后落在自己包扎过的双脚上,和那双干净的棉拖鞋上。
李干部……李风杨。
这个名字,此刻成了她混乱思绪中唯一清晰的锚点。
他真的能管到底吗?
他真的能对抗她父亲和二叔那种混不吝的滚刀肉脾气?能对抗村里可能存在的、对“家务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习气?
派出所会为了她一个“逃婚”的女儿,真的去抓她的父亲吗?
希望很渺茫。她知道。
但她此刻,除了抓住这根稻草,别无选择。
而且……李风杨刚才的表现,太不一样了。
不是敷衍,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近乎愤怒的坚定和雷厉风行的行动力。
他说“这不是家务事”,说“违法”,说“管定了”。
也许,他真的不一样。
也许,他真的相信他所说的那些“法律”和“原则”。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她冰冷的心底,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张姐?我是扶贫办的小周,李干部让我给你送衣服。”
张一草警惕地起身,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外面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扎着马尾,穿着普通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脸上带着善意的、有些拘谨的笑容。
她打开门。
小周把袋子递给她,里面是两套半新的、洗得很干净的棉质内衣和一套普通的运动服,还有一双厚袜子。
“李干部说你衣服破了,脚也伤了,让我找找合适的。这些都是干净的,你放心穿。”
“谢谢。”张一草低声道谢。
“不客气。李干部交代了,让你好好休息,吃饭的话……”小周犹豫了一下,
“楼下老板可以帮忙从隔壁饭馆带点简单的,钱……李干部已经预付了一些。你安心住着就行。”
张一草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周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安慰了两句“别担心”、“李干部会处理的”,便匆匆离开了。
关上门,张一草看着袋子里干净柔软的衣服,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又翻涌起来。
萍水相逢,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的干部,却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承受不起,却又不得不承受。
她换下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用房间里暖水瓶里有限的热水,简单擦了擦身。
温水流过伤痕累累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却也带走了一些污秽和疲惫。
穿上干净的衣服和袜子,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一些,虽然心头的重压丝毫没有减轻。
她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没有再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需要理清思绪:
首先,安全暂时有了保障。李风杨安排了住处,也通知了警方。张三章他们就算追到镇上,也不敢在政府眼皮底下、派出所可能介入的情况下硬来。其次,李风杨明确表示会管,并且已经行动。这是目前最大的利好。
但问题依然一大堆:
弟弟张光祖怎么办?真的丢给那对毫无责任心的父母?李风杨说会申请救助安置,但这需要时间,而且父母那边会不会阻挠?他们会不会拿弟弟继续做文章?
这件事最终会如何解决?派出所调查,最多是把张三章和张四海训诫一顿,勒令不得再逼迫她。然后呢?她和那个家的关系彻底破裂,父母可能会变本加厉地咒骂她、败坏她名声?
她自己的工作、生活怎么办?
城市里的小家暂时是回不去了,谁知道张三章会不会发疯真的找过去?工作丢了,积蓄只剩五千,有机会还得还李干部垫付的钱,她自己往后何去何从?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尤其是弟弟张光祖。那是她从小带到大的,虽然是个沉重的负担,但也是她在那个冰冷家里,唯一付出过真实感情、得到过微弱依赖的对象。
她想起小时候,弟弟还没显出病态时,偶尔会对着她咯咯笑,会用小手抓她的头发。
后来病了,每次发病痛苦抽搐时,只有她抱着他,轻轻拍着,哼着不成调的歌,他才会稍微平静一点。
母亲王兰芬只会哭,父亲张三章则是嫌恶地躲开。
她对弟弟的感情很复杂。
有责任,有怜悯,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他们都是这个畸形家庭的受害者,一个因为性别被轻贱,一个因为疾病被嫌弃。
现在,她要独自逃离,把弟弟留在那个魔窟里吗?
良心像被放在炭火上炙烤。
可是,不留下,她能怎么办?
带着一个重度脑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弟弟逃亡?她养得活自己都艰难,如何负担弟弟高昂的医药费和无穷无尽的照料?
现实冰冷而残酷。
眼泪又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这一次,是为弟弟,也是为自己这无解的人生困局。
不知哭了多久,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眠很浅,噩梦不断,总是梦见被追赶,被捆绑,被塞进那口黑漆棺材里。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
她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一些寒意和恐惧。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想起小周说的,可以找老板带饭。
她鼓起勇气,打开门,走下楼。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见她下来,点了点头,没多问,指了指旁边一个小本子:“想吃什么写上面,我去隔壁端。钱李干部付过了。”
张一草在小本子上写了个“素面”。
很快,老板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上面还漂着几点油花和葱花。香气扑鼻。
她端着面回到房间,坐在小桌前,慢慢地吃着。
面条很普通,甚至有点咸,但热乎乎地吃下去,空荡荡的胃得到了抚慰,连带着冰冷的四肢也似乎回暖了一些。
刚吃完面,收拾了碗筷,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张姐,是我,李风杨。”
张一草连忙开门。
李风杨站在门外,脸色比下午更加疲惫,眼底青黑更重,嘴唇也有些干裂。
但他眼神依旧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李干部,快进来。”张一草侧身让他进来。
李风杨走进来,也没坐,就站在屋子中间,开门见山:
“张姐,情况我跟派出所的同志,还有镇上分管领导都汇报清楚了。领导非常重视,已经责令派出所立即展开调查,并通知你们村的支书和主任,必须严肃对待,做好你父母和二叔的工作,绝对不能再有逼迫、威胁你的行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
“下午派出所的同志已经去你们村了,也见到了你父母和二叔。一开始他们还狡辩,说什么家里困难、为你着想之类的屁话。但派出所的同志态度很明确,指出他们装死骗婚、非法限制你人身自由的行为已经涉嫌违法,如果再有类似行为,或者你去告,完全可以立案处理。你二叔还想拿家族规矩说事,被派出所的同志直接怼回去了,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规矩也大不过法律。”
张一草听着,心怦怦直跳。真的……去处理了?而且听起来,态度很强硬?
“那……他们现在怎么说?”她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说?”李风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欺软怕硬,见真章了就怂了。你爸和你二叔当场就蔫了,话都不敢大声说。你妈……又开始哭,说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看向张一草,眼神认真,“当然,光嘴上说不行。派出所已经做了笔录,也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并且明确告知,你的婚姻自由受法律保护,任何人不得干涉。他们也写了保证书,保证不再逼迫你,不再限制你人身自由。”
保证书?张一草有些恍惚。
那个在她面前嚣张跋扈、视她如草芥的父亲,那个在村里颇有威势、动辄以家族除名威胁的二叔,真的会写保证书?
“另外,”李风杨继续道,“关于你弟弟张光祖的情况,我也跟民政办和残联的同志沟通了。像他这种情况,完全符合特困人员救助供养和重度残疾人护理补贴、生活补贴的申请条件。我们会尽快启动程序,把他纳入保障范围。这样一来,他的基本生活和医疗护理,就有了兜底,不用完全依赖家庭,更不应该成为逼迫你的筹码。”
弟弟……有保障了?
张一草猛地抬头,看向李风杨,眼睛里有水光浮动。
这个消息,比她自己的安全暂时得到保障,更让她心头震动。
“真……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政策摆在那里,符合条件的就必须落实。”李风杨的语气笃定,“这是政府的责任。当然,申请需要时间,也需要你父母配合提供一些材料。但方向是明确的。我们会督促村里协助办理。”
他看着她瞬间亮起来又迅速蒙上忧虑的眼睛,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补充道:“你放心,我们会做好你父母的工作。这是对你弟弟好,他们没有理由反对。如果反对,反而说明他们根本不在意你弟弟的死活,那更可以由村委会或指定监护人代为申请。”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
是啊,如果他们连送到眼前的保障都不要,那所谓的“为了弟弟好”的借口,也就不攻自破了。
“谢谢……李干部,真的……谢谢你。”
张一草的声音哽咽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带着希望的哽咽。
泪水终于不再是冰冷和绝望的,而是滚烫的,冲刷着心头的积郁。
李风杨摆了摆手,脸上那丝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一些:“这是我的工作,应该做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暂时留在镇上,还是……”
张一草沉默了一下。
弟弟的问题看到了解决的希望,压在心头的巨石移开了一块。
但她自己的前路,依旧迷茫。
“我……我想先在这里住两天,等脚好一点。”
她低声说,“然后……可能还是回城里去。工作没了,得重新找。那里……毕竟是我自己的地方。”
她没说怕父母追过去,但李风杨显然明白。
李风杨点点头:“也好。回城里,换个环境,重新开始。至于你父母那边……”他沉吟片刻,“短期内应该不敢再骚扰你。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让派出所把情况通报给你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做个备案。如果他们真的跑去闹,你也可以直接报警。”
他想得很周到。张一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李干部,你……你为什么帮我这么多?”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从下午他出现开始,就萦绕在她心头。
萍水相逢,职责所在?可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简单的“职责”范畴。
李风杨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他挠了挠头,那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刚出校园不久的青年,而不是一个沉稳的干部。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倾诉般的坦诚,
“张姐,我考上选调生,来到基层,是真心想做点实事,想帮助像你、像你弟弟这样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见过太多因为贫困、因为愚昧、因为陈规陋习而造成的悲剧。有些事,看见了,知道了,如果因为怕麻烦、觉得是‘家务事’就绕开走,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更何况,你这件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家庭矛盾了。它触碰了底线——法律的底线,人性的底线。如果连这种赤裸裸的欺骗、胁迫都不管,那我们这些干部,穿着这身衣服,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敲在张一草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轻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尚未被基层琐碎和人情世故磨灭的理想与热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看起来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力量。
因为他心里有杆秤,有团火。那是原则,是信念。
“我……我以前总以为,没人会管我们家这种烂事。”张一草低声说,像是在自语,“也……没什么人,真的在乎我怎么想。”
“现在你知道了,有人管,也在乎。”
李风杨的声音温和下来,“张姐,你没错。错的是他们。你不该承受这些。以后的路还长,为自己好好活。”
为自己好好活。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入她荒芜的心田。
虽然土壤贫瘠,冰封未解,但种子毕竟落下了。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滑落,但这一次,嘴角却努力向上弯了弯。
李风杨也笑了笑,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的疲惫,显得格外明亮。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脚伤记得换药。
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也跟你同步一下你弟弟救助申请的进展。”
“好。”张一草应道。
李风杨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充斥着恐惧和绝望,而是多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希望”的暖意。
张一草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
镇上的夜晚没有那么多灯火,只有零星的几点光亮,点缀在沉沉的黑暗里。
远处,张家村的方向,更是漆黑一片,仿佛一个巨大的、已经与她无关的伤口。
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逃不出那片黑暗。
但现在,她站在这里,站在有灯光、有关怀、有法律保护的地方。
虽然前路依旧未知,虽然伤痕累累,虽然心头对弟弟的牵挂和未来的迷茫仍未消散……
但至少,天,快要亮了。
破晓之前最黑暗,也最接近光明。
她关掉灯,回到床上,拉好被子。
闭上眼睛,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李风杨那句“为自己好好活”,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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