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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
八月初十,长安城开始为中秋预热。
东西两市摆出堆积如山的月饼模子、兔儿爷泥塑、桂花酒坛,空气中飘荡着糖蜜与香料混合的甜腻气息。孩童们唱着新编的童谣:“月娘娘,圆又亮,照得新人入洞房……”——这“新人”特指即将大婚的韦卢两家,童谣是韦府让人散布的,为这场婚事添些“天作之合”的吉兆。
崇仁坊卢府却像座精美的坟墓。
嫁妆一抬抬从库房搬出,在正院陈列:紫檀家具、蜀锦百匹、越窑瓷器、金银头面……阳光照在那些器物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卢夫人强撑病体出来检视,每看一抬便抹一回泪——这不是喜泪,是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装殓进华丽棺材的绝望。
卢晚棠的绣楼门窗紧闭。
她已抄完第一百部《金刚经》,现在开始绣嫁衣的最后部分——那对鸳鸯的眼睛。金线穿过红绸,一针,一线,极慢,极稳,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丹霞在一旁理丝线,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
“丹霞,”卢晚棠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柜子最底层有个螺钿盒子,你去取来。”
丹霞依言取来。盒子很旧,边角漆皮已剥落,打开,里面是一叠诗稿——全是这些年卢晚棠私下写的,从未示人。最上面一张墨迹最新,是昨夜写的:
“妆成待嫁理残篇,字字皆成诀别言。
他日若有人问起,道是卢女不识缘。”
“这些,”卢晚棠将诗稿推给丹霞,“等我走后,找个日子烧了。”
“小娘子!”丹霞终于忍不住,“您别这样……奴婢害怕。”
“怕什么?”卢晚棠抬眼,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人总要死的,不过是早晚而已。”
她继续绣鸳鸯,针尖刺破绸面,发出细微的“嗤”声。绣完最后一针,她举起嫁衣对着光看。阳光下,鸳鸯栩栩如生,可那双金线绣的眼睛却空洞无神——她故意没点瞳仁。
“点睛之笔,留给韦季伦吧。”她轻笑,“他既然要一件完美的作品,总要自己动手才算圆满。”
窗外传来敲打声,是匠人在悬挂红绸。再过两日,这座宅子就会变成红色的海洋,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虚假的喜庆。
卢晚棠放下嫁衣,走到窗前。八月的海棠树叶子墨绿肥厚,那些小青果藏在叶间,再过月余就会变红、成熟、落地腐烂。就像她的人生,还没盛开就要凋零。
“丹霞,”她背对着侍女,“若我死了,你会为我哭么?”
丹霞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卢晚棠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轻声哼起一首古老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听者的心。
岭南路。
同一时间,武功县衙后厢。
崔云深的“革职待参”有了结果:贬为庶人,流放岭南道桂州,即日启程。罪名从“赈灾不力”变成了“私结朋党,谤议朝政”——这是更重的罪,意味着他此生再难翻身。
张巡来看他时,带了壶酒,两个粗陶碗。
“桂州……”张巡斟酒,苦笑,“我去过,瘴疠之地,夏秋之交常有疫病。你……多保重。”
崔云深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酒很劣,烧得喉咙发痛:“明府不必挂怀,是云深自己选的路。”
“值得么?”张巡看着他,“为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子,赔上一生前程。”
崔云深沉默片刻:“明府可曾真心爱过一人?”
张巡一愣,缓缓点头:“年轻时爱过一个胡姬,西市卖酒的。攒了三年俸禄想赎她,可她等不及,嫁了个栗特商人去了西域。”他仰头喝酒,“后来我娶了上司的女儿,生了二子一女,如今也算妻贤子孝。只是偶尔醉后,会梦见那双绿眼睛。”
“那明府说,值得么?”
张巡默然,又给他斟满酒:“至少我试过。你……连试的机会都没有。”
“试过了。”崔云深摩挲着那方青丝绣帕,“在慈恩寺,她接过我的地图,说‘既然是宿命,我认了’。那一刻,哪怕只有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窗外传来乌鸦叫声,凄厉刺耳。
张巡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面是二十两散碎银子,还有几粒解毒丸——桂州多毒虫,随身带着。我不能送你了,韦家的人盯着。”
崔云深接过,深深一揖:“云深……谢明府照拂。”
“别说这些。”张巡扶起他,压低声音,“还有件事:卢家小娘子……八月十五大婚,你知道吧?”
“知道。”
“她托人带话给你。”张巡声音更低了,“说‘岭南多瘴,善自珍重。若遇海棠,替我多看两眼’。”
海棠。岭南哪来的海棠?
崔云深握紧布袋,感觉那些碎银硌着掌心,像细小的牙齿在咬。许久,他才说:“请明府转告:就说……崔某此生,不复看海棠。”
张巡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门关上,厢房里只剩崔云深一人。他取出那枚莲蓬玉佩,对着窗外渐暗的天光看。“苦尽”两个字在暮色里模糊不清,像一句未能兑现的诺言。
他将玉佩贴在唇边,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是曲江池畔那个紫衣身影,帷帽被风吹起的一瞬,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像要滴血。然后是崇仁坊的海棠,慈恩寺的莲灯,武功县夜雨中的孤灯……
一幕幕,清晰如昨。
可明天,他就要踏上前往岭南的漫漫长路。而长安城里,她将穿上嫁衣,成为别人的新娘。
两条线,终于到了彻底分开的时刻。
最后的棋局。
八月十四,中秋前夜。
卢府张灯结彩到极致,连后园的每棵树都缠上了红绸。宾客开始陆续抵达,大多是卢氏族人、韦家亲友,以及一些需要巴结韦雍的官员。前厅喧嚣终日,丝竹声、劝酒声、贺喜声混成一片热浪,几乎要将宅子掀翻。
卢晚棠的绣楼却异常安静。
她已试过嫁衣,梳好了新娘发髻,戴上了全套头面。铜镜里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陌生得可怕——厚重的脂粉盖住了原本的苍白,唇脂艳红如血,眉心朱砂痣被金箔花钿巧妙遮掩,只剩一点隐约的红。
“像戏台上的伶人。”她对着镜子说。
丹霞跪在一旁为她整理裙裾,闻言手一颤。
“丹霞,”卢晚棠忽然转身,“你去帮我办最后一件事。”
“小娘子请吩咐。”
“我枕头下有个锦囊,你取出里面的东西,现在就去办。”
丹霞依言取出,是个沉甸甸的锦囊,打开,里面是几锭金子和一封信。信是写给崔云深的,封口火漆上印着一朵海棠。
“这信……”丹霞迟疑。
“不是情书,是诀别。”卢晚棠平静道,“你去找张县令留在长安的家人,托他们用最快的驿马送去岭南——崔云深应该还没走远,沿官道追,三日之内能追上。”
“可小娘子,这信若是被韦家发现……”
“发现又如何?”卢晚棠轻笑,“明日之后,我就是韦家妇,他们还能休了我不成?”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只是……还有些话没说完。说完了,才能死心。”
丹霞含泪点头,将锦囊贴身藏好。
“还有,”卢晚棠叫住她,“办完这事,你就别回来了。锦囊里的金子够你赎身,再置个小宅子。你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合意的人……”
“奴婢不走!”丹霞磕头,“奴婢要陪着小娘子,去哪都陪!”
“傻丫头。”卢晚棠扶起她,为她擦去眼泪,“我要去的地方,你陪不了。听话,走吧。就当……就当是我最后的心愿。”
丹霞哭得不能自已,最终还是抱着锦囊踉跄离去。
房间里终于只剩卢晚棠一人。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暗格——里面空空如也,所有诗稿、信件都已焚毁。只有最深处,还躺着一只小瓷瓶,瓶身没有任何标记。
这是她三日前让丹霞从西市胡商那里买的。胡商说是“西域奇药,服之可安神”,但她知道这是什么——那胡商眼神闪烁,要价极高,显然是违禁之物。
她拔出瓶塞,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放在掌心。药丸很小,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窗外传来更鼓声,二更了。
她将药丸放回瓷瓶,塞进嫁衣内层的暗袋。然后吹灭蜡烛,在黑暗中静静坐着。
月光从窗棂渗入,在地上铺出一片惨白。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背《古诗十九首》,有一句她总不懂: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现在忽然懂了。人生如寄,短暂如朝露,却偏要背负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家族、名声、责任、期许……压得人喘不过气。
若这“寄居”的躯壳毁了,灵魂是否能得自由?
她不知道。
只是忽然很累,累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与此同时,韦府书房。
韦季伦正在擦拭他的弓。这张弓是韦雍当年征讨淮西时用的,弓身用南海紫檀木所制,两端镶着象牙,弓弦是特制的牛筋,拉开需要百斤力气。
“明日之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韦雍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品茶,“卢家女儿才貌双全,配你不算委屈。但你要记住——娶她,是为了卢家在士林中的声望,为了我们韦家日后在朝堂多一条路。儿女情长,适可而止。”
“儿子明白。”韦季伦仔细为弓上油,“只是那崔云深……”
“流放岭南,九死一生,不足为虑。”韦雍放下茶盏,“倒是你,听说前几日慈恩寺那出闹剧后,卢家女儿闭门不出,整日抄经?这可不是好兆头。”
韦季伦动作一顿:“父亲的意思是?”
“女人就像马,烈性的要慢慢驯。”韦雍淡淡道,“新婚之夜,若她顺从便罢;若还念着旧情、摆着冷脸……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们韦家娶的是卢氏女,至于这个‘卢氏女’是哭是笑,没人在乎。”
话里的冷酷让韦季伦脊背发凉,但他还是点头:“儿子记住了。”
“去吧,早些休息。明日有的忙。”
韦季伦行礼退出。走到廊下时,他抬头看月——明日中秋,月该圆了。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他想起曲江宴上那个紫衣少女,吟出“莫送残红过旧陂”时的孤清;想起寿宴上她当众赋诗,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讥诮;更想起慈恩寺那日,她翻墙逃离时决绝的背影……
这样的女子,真的能用婚姻拴住么?
他不知道。
只是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不该用那么强硬的手段。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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