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星

　　试炼的失败，像一块沉甸甸的湿布，裹在杨青禾身上，透不过气。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修炼场，拒绝了苏晴他们一起吃午饭的邀请，也避开了成铭似乎有话要说的眼神。一个人，沿着学院后山那条最僻静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往上走。只想离那些喧嚣、那些目光、还有自己心里翻腾的屈辱和无力，远一点，再远一点。
　　小径尽头，是一片断崖。崖边有块平整的大石，被风雨打磨得光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静水城，以及远处那片灰蓝色的、被稀疏云层覆盖的天空。
　　杨青禾在大石上坐下，曲起膝盖，把脸埋了进去。山风很大，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他单薄的训练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的憋闷。双臂和胸口的痛楚还在持续，但更疼的，是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拖累队友、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那么努力了，还是这么弱？为什么吴锐那种只靠蛮力的人，就能轻易撕碎他们精心布置的战术？天赋的差距，真的就这么难以逾越吗？
　　就在他思绪翻腾，几乎要被自我怀疑淹没的时候，一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杨青禾身体一僵，没有抬头。他希望来人只是路过。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一个人躲在这儿，伤口可不会自己好。”
　　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呼啸的山风。
　　杨青禾猛地抬起头，转身看去。
　　是黄安长老。
　　老人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灰色长袍，双手负在身后，站在几步开外。山风吹动他灰白的长须和袍角，猎猎作响。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两口深潭，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细微的褶皱。
　　“长、长老。”杨青禾慌忙想要站起行礼。
　　“坐着吧。”黄安长老摆摆手，迈步走到崖边，目光投向远处辽阔的天空和下方蚁群般的城市。“这地方，视野不错。静水城建立之初，第一任守备官就常在这里眺望星海，警惕可能来自天外的威胁。”
　　杨青禾有些局促，不知道长老为何会来这里，又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些。
　　“听说，上午的试炼，你们输了。”黄安长老的话题转得突兀，语气却很平淡，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杨青禾低下头，喉咙发紧：“……是。是我……太没用了。”
　　“输一次，不代表没用。”黄安长老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方，“星域的历史上，输过无数次。有些输，输掉的是战役，有些输，输掉的是城池，还有些输……”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输掉的，是整整一代人的安宁。”
　　杨青禾心中一动，隐约觉得长老话中有话。
　　“知道我为什么在通史课上，特意重提‘星陨之战’吗？”黄安长老忽然问。
　　“……因为那场战争很重要？”杨青禾试探着回答。
　　“重要，但不只是因为它拯救了星域。”黄安长老缓缓道，“更重要的是，它揭开了一个被刻意淡忘，或者说，被大多数人不愿正视的周期。”
　　“周期？”
　　“每十五年左右，青川星域，乃至周边数个相邻星域，灵力潮汐就会出现一次剧烈的、不规律的波动。”黄安长老的声音像山风一样，平稳而清晰，“伴随而来的，是星际陨石异常活动增多，星域边缘‘裂痕’现象频发，一些沉寂多年的古老遗迹或封印，也会出现能量外泄。而最明显的标志……”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杨青禾脸上：“是像剑客那样，来自星海深处的‘强大访客’，或者……‘不速之客’的出现。”
　　杨青禾屏住了呼吸。他想起课堂上黄安长老关于陨石异常能量和剑客离去的暗示。
　　“星陨之战，就发生在最近的一个周期峰值。”黄安长老继续道，“剑客斩碎了陨石，也暂时压制了那个周期内最剧烈的‘病灶’。但压制，不等于根除。他留下警告后离开，或许是因为感知到真正的源头仍在更深、更远处，或许……是因为他也需要应对周期带来的其他变化。”
　　“长老，您是说……”杨青禾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现在……又是一个周期要来了？”
　　“准确说，我们已经身处新的周期之中。”黄安长老的目光重新投向天际，那里，云层缝隙后，隐约能看到几颗早早亮起的星辰，“过去几年，边境巡逻队的异常报告逐年递增，学院接收到的、拥有‘特殊’或‘异常’灵力感应的新生比例，也有微弱但持续的上升。这些，都是前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这个周期，剑客不在。”
　　短短七个字，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杨青禾心头。一百多年前，有神秘剑客力挽狂澜。一百多年后，谁来做那个“斩碎陨石”的人？
　　“学院加快教学进度，加强对新生的实战训练……”黄安长老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都是在为可能到来的、更剧烈的变动做准备。资源的争夺、力量的展示、内部的筛选，甚至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都会在这个时期变得更加……活跃和赤裸。”
　　杨青禾猛然想起了成铭用钱和把柄“解决”陈宇的事。那不仅仅是一次个人恩怨的了结，而是这个世界在周期压力下，某种规则开始松动的缩影吗？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黄安长老转过身，正对着杨青禾。山风将他灰白的长发吹得向后飘扬，衬得他的面容愈发肃穆，“而是想告诉你，你正在经历的失败、挫折、欺骗，甚至是不公，都不仅仅是个人成长的烦恼。它们也是这个时代，这个周期，投在每个人身上的影子。”
　　“强者恃力，智者弄权，投机者钻营，迷茫者挣扎……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个越来越不确定的未来。而你，”他深深看了杨青禾一眼，“你觉得自己弱，觉得自己没用。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的木系亲和明明那么低，却会出现那些‘异常’的感知？”
　　杨青禾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长老。
　　黄安长老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他竭力隐藏的秘密：“周期的波动，会扰动很多固有的东西。有些强大的会显现，有些弱小的……也可能被激发出不一样的潜能。木主生发，主感应，主调和。在规则动荡的年代，有时候，对‘变化’本身的敏感，或许比单纯的力量堆积，更有价值。”

　　“当然，”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平淡，“价值不等于实力。没有实力支撑的敏感，只是脆弱的负担。就像今天试炼，你的感知或许提前察觉到了吴锐的突袭意图？但你身体跟不上，反应不及，一切就都是空谈。”
　　句句都敲在杨青禾最痛的地方，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冷酷的指引。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黄安长老缓缓道，“一是继续躲在这里，沉浸在‘我为什么这么弱’的情绪里，然后等待这个周期的大浪把你彻底吞没，或者像大多数人一样，随波逐流，挣扎求存。二是……”
　　他停顿了一下，山风呼啸而过。
　　“……把你那些‘异常’的感知，当作一把特别的钥匙。用它去理解力量的流动，去察觉对手的破绽，去适应这个动荡时代里那些更加诡异莫测的变化。同时，用比现在狠十倍、百倍的力气，去捶打你的身体，去掌握那些能让你把‘感知’转化为‘行动’的技巧。让敏感不再只是负担，而是成为你在这混乱潮汐中，抓住那一线生机的……本能。”
　　说完，黄安长老不再言语。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开始沉入暮色的天空，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沉稳地离开了。
　　断崖上，只剩下杨青禾一人，和愈加强劲的山风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长老的话。十五年周期、规则动荡、异常感知的价值、狠十倍百倍的努力……
　　那些宏大而沉重的词汇，和他今天小小的、惨痛的失败交织在一起，碰撞出奇异的火花。胸口的闷痛和手臂的酸麻依旧清晰，但心底那潭因为失败而几乎冻结的死水，却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烙铁。
　　冰在融化，水在沸腾，发出嘶嘶的、疼痛的声响。
　　他慢慢地、撑着身下冰凉的大石，站了起来。山风猛烈，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挺直了背，望向长老离去的方向，又望向山下那片在渐浓暮色中依次亮起灯火的城市。
　　第一次，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的痛苦和挣扎，似乎被嵌入了一个更大、更黑暗、也更汹涌的浪潮之中。
　　而在这个浪潮里，弱，真的会死。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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