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不快乐

　　周二下午的体育课，天气好得不像话。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操场上，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热烘烘的橡胶味。
　　周乐景穿着那双新球鞋站在篮球场边，鞋带系得很紧，但脚后跟依然空出一截。
　　大一码的鞋子走起路来会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跑步时更是明显。
　　他能感觉到鞋子在脚上晃荡，每跑一步都需要额外用力才能稳住。
　　但他还是穿了。
　　因为这是父亲寄的。
　　因为穿上了，拍张照片发过去，父亲就会觉得“儿子喜欢我送的礼物”，就会少问几句“成绩怎么样”，就会多给他一点安静的时间。
　　哪怕鞋子不合脚，哪怕跑起来难受。
　　“乐乐！”陈屿从篮球场那边跑过来，手里抱着篮球，额头上全是汗，“你怎么还不上场？老师说今天练习三步上篮。”
　　“我鞋不太合适。”周乐景说，声音很平静。
　　陈屿低头看向他的脚，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鞋……是不是太大了？”
　　“还好。”
　　“好什么好。”陈屿蹲下身，用手比了比鞋后跟的空隙，“这至少大了一码。你这样跑步很容易摔倒的。”
　　周乐景没说话，只是轻轻动了动脚趾。
　　鞋子确实太大了，脚在鞋子里滑动，袜子已经被磨得有些疼。
　　但他只是摇摇头：“没事，我小心点就行。”
　　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哨。
　　全班列队，先绕操场跑两圈热身。
　　周乐景站在队列中间，随着队伍开始慢跑。第一步迈出去，他就知道糟了。
　　鞋子不合脚，跑步时脚后跟不断撞击鞋帮，每一步都像有人在用锤子敲打他的脚跟。
　　而且因为鞋子太大，他需要额外用力才能稳住，小腿肌肉很快就酸了。
　　跑到第二圈时，他的脚步明显开始踉跄。
　　“周乐景，跟上队伍！”体育老师在旁边喊。
　　周乐景咬紧牙关，努力加快步伐。但就在转弯处，右脚踩到了一块小石子，鞋子本来就晃，这一下彻底失去了平衡。
　　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心！”是陈屿。
　　周乐景站稳身体，心脏还在狂跳。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块小石子已经被他踢飞了，在塑胶跑道上滚出老远。
　　“你没事吧？”陈屿没松手，眼神里全是担心。
　　“没事。”周乐景抽回手臂，声音有些喘，“谢谢。”
　　队伍已经跑远了。体育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周乐景的脚：“鞋子不合脚？”
　　“嗯。”周乐景点头。
　　“那你去旁边坐着吧，别勉强。”
　　周乐景点点头，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坐下。
　　陈屿看了他一眼，转身追上了队伍。
　　树荫很凉爽，风吹过来带着青草的味道。
　　周乐景脱下鞋子，看了看脚后跟，已经磨红了，再跑下去肯定会起水泡。
　　他把鞋子放在一边，光着脚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的同学们继续跑步。
　　阳光很好，天空很蓝，云很白。
　　一切都很好。
　　除了这双不合脚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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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时间，周乐景没有立刻把鞋子穿回去。
　　他坐在树荫下，看着陈屿和几个男生在篮球场上练习三步上篮。
　　陈屿的动作很标准，起跳时身体舒展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篮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稳稳落进篮筐。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
　　周乐景的视线却落在场边，张强正坐在长椅上喝水，眼神时不时瞟向他这边，嘴角挂着那种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
　　一个计划在脑海里慢慢成形。
　　周乐景等体育课快结束时，才慢吞吞地穿上鞋子，一瘸一拐地走向更衣室。
　　他的动作很慢，确保张强能看到他走路的姿态：别扭，吃力，明显不舒服。
　　更衣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周乐景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打开，却没有立刻换衣服。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双新球鞋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鞋子脱下来，没有放进柜子，而是放在了长椅的正中间，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换上自己的运动鞋，把换下来的校服塞进书包，转身走出了更衣室。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走到更衣室外的拐角处，贴着墙壁站着。
　　他在等。
　　等张强进来。
　　等那个他早就预料到的、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
　　周乐景屏住呼吸，从墙边探出一点视线。
　　张强和另外两个男生说笑着走进更衣室，手里还拿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热死了……”
　　“下午什么课？”
　　“物理，妈的又要考试……”
　　他们的声音在更衣室里回荡。周乐景听见柜门打开的声音，听见换衣服的窸窣声，然后——
　　他听见了张强那声嗤笑。
　　“哟，这不是咱们学霸的新鞋吗？”
　　周乐景的心脏跳得很快，但他没有动。
　　他听见了塑料瓶被拧开的声音。
　　听见了液体倾倒的声音。
　　听见了沙子落进鞋子里的、细微的沙沙声。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
　　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
　　周乐景站在墙后，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张强把矿泉水瓶里的水倒掉，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灌进鞋子里。
　　可能还会用脚踩几下，让沙子均匀地分布在鞋子的每一个角落。
　　就像初中时，那些人往他书包里倒粉笔灰。
　　就像那些人往他水杯里吐口水。
　　就像那些人把他的作业本扔进厕所。
　　一样的恶毒，一样的幼稚，一样的……令人作呕。
　　声音停了。
　　张强他们换好衣服，说笑着走出更衣室。
　　周乐景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从拐角处走出来。
　　他走进更衣室，走到长椅前。
　　那双新球鞋还放在那里，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区别。
　　但周乐景知道，里面已经装满了沙子。
　　他没有立刻去碰鞋子，而是转身，走出更衣室，走向操场。
　　体育课已经结束了，大部分同学正在往教学楼走。
　　周乐景走到陈屿身边，轻声说：“我的鞋好像忘在更衣室了。”
　　“我陪你去拿。”陈屿很自然地说。
　　两人一起走回更衣室。
　　推开门，周乐景径直走向长椅，拿起那双鞋。
　　然后他做了个很自然的动作——把鞋子倒过来，轻轻抖了抖。
　　沙子像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地面上堆成一个小小的沙堆。在更衣室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细小的颗粒闪烁着微弱的光。
　　周乐景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些沙子，看着它们从鞋子里流出来，看着它们在地面上堆积。
　　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茫然，就像一个真正被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震惊到的、无辜的受害者。
　　“这……”陈屿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谁干的？”
　　周乐景摇摇头，声音很轻：“可能是不小心进的吧。”
　　“不小心？”陈屿的音量突然提高，“谁不小心能把这么多沙子弄进鞋子里？这他妈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吸引了还没离开的几个同学。
　　几个女生探头进来，看到地上的沙子和周乐景手里的鞋，脸色都变了。
　　“谁这么缺德啊？”
　　“太过分了……”
　　“肯定是张强，刚才就他们几个在更衣室！”
　　议论声此起彼伏。周乐景安静地站着，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鞋子。
　　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只是眼眶微微发红，这是他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表情，要红得自然，红得克制，让人看出他的委屈，但又不会显得软弱。
　　“我去找老师！”陈屿转身就要走。
　　周乐景及时拉住了他的袖子。
　　“算了。”他说，声音放得更轻，“也许真是意外。查监控也麻烦，别给老师添乱了。”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既表现了自己的“宽容大度”，又提醒了大家“有监控可以查”。
　　果然，周围的同学看向他的眼神更加同情了。
　　“乐乐，你就是太好说话了！”一个女生忍不住说。
　　“对啊，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
　　周乐景摇摇头，没有再说话。他蹲下身，把鞋子里的沙子彻底倒干净，然后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开始仔细擦拭鞋子的内衬。
　　动作很慢，很认真。
　　像是在擦拭什么珍贵的宝物。
　　陈屿站在旁边，看着他，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但他最终没有冲出去，只是蹲下来，帮周乐景一起擦。
　　“乐乐。”他低声说，“你不用这样忍。”
　　周乐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我不想惹事。”
　　陈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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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后，周乐景没有立刻回家。
　　他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从书包里拿出那双鞋，放在桌上。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黑色的鞋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沙子已经擦干净了，但鞋子里还残留着细小的颗粒，摸上去有些粗糙。
　　周乐景伸出手，轻轻抚过鞋面。
　　上面有父亲精心挑选的logo，有父亲特意选的“酷一点”的黑白配色，有父亲认为“儿子会喜欢”的一切元素。
　　唯独没有考虑，鞋子合不合脚。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爸，你看，你送的鞋被人倒沙子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然后消散。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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