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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尼埃的密码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事实,但每个词都像一颗小心放置的棋子,在棋盘上占据着精确的位置。
“那我们如何区分?”米哈伊尔问,“什么属于工作,什么属于私人?”
“由说话者决定。”西格蒙德说,“如果我说‘作为您的上级,我需要知道……’,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属于工作范畴。如果我说‘我个人很好奇……’,那么您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说‘这超出了我们约定的限度’。”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背对着房间。
“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罗佐夫斯基博士。建立在相互需要和相互猜疑的基础上。但至少……它是明确的。在这座城市里,明确的东西已经很少了。”
米哈伊尔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在他深灰色制服边缘镀上金边。这一刻,他看起来既像权力的化身,又像权力的囚徒。
“我明白了。”米哈伊尔最终说。
西格蒙德转过身,走回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信封,放在桌上。
“您的顾问聘书和薪酬说明。每月底薪,外加特别任务津贴。钱会存入指定账户,您可以通过埃伯哈特提取现金。”他说,语气重新变得公务化,“现在,您可以开始今天的工作了。埃伯哈特会带您去417室,谢尼埃的作品应该很快就会送到。”
米哈伊尔拿起信封和任务文件,站起身。“那我先告退了,少校先生。”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时,西格蒙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罗佐夫斯基博士。”
米哈伊尔转过身。
西格蒙德仍然站在桌后,晨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让他的脸处于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昨天那份关于波兰文献的报告,”他说,声音里有种米哈伊尔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我昨晚又读了一遍。写得……很好。不仅仅是专业层面的好。”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米哈伊尔以为他说完了。
“谢谢。”米哈伊尔最终说,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西格蒙德微微点头,几乎难以察觉。
“去工作吧。”
米哈伊尔离开办公室,轻轻关上门。走廊里,埃伯哈特已经在等候,一如既往地沉默。他们走向417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在推开417室的门之前,米哈伊尔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另一端的404办公室。门紧闭着,像一切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交易正式生效,规则已经明确,一场新的游戏开始了。
比之前的更复杂,更危险,也更……亲密。
417室已经被重新布置。窗边的工作桌上摆放着新的文具,书架清空了一部分,准备放置新的文献。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放着几个还未开封的木箱,标签上写着法文。
米哈伊尔把公文包放在桌上,脱掉外套,卷起袖子。他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成捆的传单和小册子,纸张粗糙,印刷质量很差,有些甚至是用手写油印机印制的。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传单。法文标题:“法兰西还活着!”下面是一首短诗,呼吁抵抗,呼吁希望,呼吁自由。纸张已经泛黄,边缘破损,但文字依然清晰。
这些传单曾经在巴黎的街头秘密流传,被藏在面包里,塞在报纸中,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现在它们在这里,在柏林的这座大楼里,等待被分析,被归类,被评估其“意识形态危险性”。
米哈伊尔小心地把传单放在桌上,开始分类。抵抗运动的材料,戴高乐派的宣传,共产主义者的呼吁,天主教徒的宣言……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立场,但在一点上一致:反对占领。
他工作了大约一小时后,敲门声响起。一个士兵送来谢尼埃的作品集——三卷本,皮革封面,看起来是19世纪的版本。
“冯·施特恩少校说您需要这些。”士兵简短地说,放下书就离开了。
米哈伊尔打开第一卷,翻到目录。谢尼埃的作品很多:诗歌、戏剧、政论文章。他找到了《出征歌》——后来成为《马赛曲》歌词的那首诗。
他开始阅读,同时对照那份密码电文。如果密码是基于这首诗,那么每个字母组合可能对应诗中的一个词,或者一个字母,或者一个音节。
他尝试了几种可能性,但都没有明显结果。电文太短,样本太少,无法确定模式。
中午时分,午餐送来:黑面包、汤、一杯水。米哈伊尔边吃边继续工作,把谢尼埃的其他诗歌也纳入考虑范围。
下午两点左右,他有了一个发现。在电文的第三行,有一个字母组合:“R-14”。在谢尼埃1793年写的一首关于自由的颂诗中,第14行以字母R开头。
这可能只是巧合。也可能不是。
米哈伊尔快速翻阅其他诗歌,寻找其他可能的对应。电文中还有“L-9”、“V-22”这样的组合。他在不同的诗歌中找到了以L开头的第9行,以V开头的第22行。
这太系统了,不可能是偶然。
他拿出笔记本,开始解码。如果R-14代表某首诗中第14行的第一个字母,L-9代表另一首诗中第9行的第一个字母,那么把这些字母连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得到了一个短语:“黎明前传递”。
密码破解了。
米哈伊尔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写下的结果。这个短语本身没有太多意义——可能是行动代号,可能是确认信号。但重要的是,他证明了密码系统确实基于谢尼埃的诗歌。
他需要向西格蒙德汇报。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西格蒙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有进展吗?”他问,走进房间。
“有。”米哈伊尔把笔记本推过去,“密码基于谢尼埃的诗歌。电文中的字母-数字组合指向不同诗歌中特定行的首字母。我解出了一个短语:‘黎明前传递’。”
西格蒙德拿起笔记本,仔细看着解码过程和结果。他的表情专注,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短语出现在我们截获的其他电文中吗?”米哈伊尔问。
“我需要核查。”西格蒙德说,但语气里有种米哈伊尔不熟悉的紧迫感,“但更重要的是,您证明了密码系统的基础。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尝试解码其他电文。”
他走到桌边,从文件夹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昨晚截获的新电文,使用了同样的密码系统。我需要您尽快解码。”
米哈伊尔接过文件。新的电文更长,更复杂。
“今天之内可以完成吗?”西格蒙德问。
“我可以试试。”米哈伊尔说,“但这需要时间。我需要查阅更多谢尼埃的作品,可能需要构建完整的对应表。”
西格蒙德点点头。“做您需要做的。我会让埃伯哈特给您带来所有可用的资源。”他停顿了一下,“这项工作有优先级。布伦纳专员也在关注类似的密码破译,如果我们能先取得突破……”
他没有说完,但米哈伊尔听懂了潜台词:这是一场竞赛。西格蒙德需要证明自己部门的价值,证明他庇护的人是真正的资产。
“我明白了。”米哈伊尔说,“我会尽快。”
西格蒙德看着他,灰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也许是感激,也许是歉意,也许是别的什么。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然后他转身离开,但在门口停下,回过头。
“我让厨房今晚给您准备热餐。您可能需要工作到很晚。”
然后他走了,门轻轻关上。
米哈伊尔看着那扇门,然后低头看向新的电文和摊开的谢尼埃诗集。窗外,天色开始变暗,又一个冬日即将结束。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翻开诗集下一页。
工作继续。解码继续。这场游戏继续。
而在游戏的某个角落,在那个“有限度坦诚”的框架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缓慢地,谨慎地,但确实地生长着。
像冻土下的根,等待春天。
像密码中的信息,等待被阅读。
像两个在战争中对视的灵魂,等待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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