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岁岁安

作者:金陵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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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栖霞寺的偈语


      第十二章栖霞寺的偈语

      九月十五,郁母忌日。

      郁府上下天不亮就动起来了。素白的灯笼换上,朱红的门联暂时取下,连丫鬟小厮都换上了素色衣裳。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寂静里,连走路都要放轻脚步。

      春桃给宋清明送来的是一套月白色孝服,料子是细麻,触手有些粗糙,但做工极精。衣领袖口都用银线绣着极细的缠枝莲纹,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大少爷吩咐的,”春桃一边帮他更衣一边低声说,“夫人若在世,定会喜欢您。”

      宋清明看着铜镜里一身素白的人影,心里不是滋味。他从未见过这位郁夫人,却要以“儿子”的身份去祭拜她。

      而且,这位郁夫人,还是他母亲的旧主。

      “我该做什么?”他问。

      “跟着大少爷就行。”春桃给他系好腰带,“少说话,多磕头。”

      ---

      栖霞寺在城东,马车要走一个时辰。

      郁风荷、郁风莲、宋清明三人同乘一辆车,周明轩骑马跟在后面。车厢里谁都没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

      清婉留在府里——郁风荷说,忌日不宜有外人在场。

      车到山脚时,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没散,整座山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氤氲里。石阶湿漉漉的,两旁的古树叶子开始黄了,风吹过,簌簌往下掉。

      栖霞寺是千年古刹,山门宏伟,匾额上的金字已经有些剥落。今日不是初一十五,香客不多,更显得寺里空旷寂静。

      一个小沙弥等在门口,双手合十:“郁施主,方丈在禅房等候。”

      方丈慧觉大师已经七十多了,须眉皆白,但眼睛异常清明。他坐在禅房的蒲团上,面前摆着一盘残棋。

      见到郁风荷,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宋清明脸上时,却停留了许久。

      久到宋清明都有些不自在了。

      “施主,”慧觉突然开口,声音苍老但浑厚,“请上前一步。”

      宋清明依言上前。

      慧觉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乌木的,共十八颗,每颗都打磨得温润光滑,上面刻着极小的梵文“唵”字。

      “这串佛珠,”他递给宋清明,“赠予施主。”

      宋清明愣住,看向郁风荷。郁风荷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大师。”宋清明双手接过。

      佛珠触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施主身负三世缘,一念三千劫。”慧觉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像古井,“莫执眼前相,自有月明时。”

      这话太玄,宋清明听得似懂非懂。但“三世缘”三个字,让他心头一跳。

      “大师的意思是……”

      “天机不可尽说。”慧觉微笑,“施主且收着这佛珠,日后自有应验。”

      ---

      祭拜在寺院后山的塔林举行。

      郁夫人的墓修得很朴素,一块青石碑,刻着“郁门周氏之墓”。碑前已经摆好了祭品:三杯清酒,几碟素果,还有一碟……糖渍梅子。

      宋清明看到那碟梅子,心里又是一动。

      郁风荷先上香,跪拜,磕头。动作一丝不苟,神情肃穆得近乎冷峻。郁风莲在他身后,已经红了眼眶。

      轮到宋清明。他接过香,学着郁风荷的样子跪下。青石板冰凉,透过薄薄的孝服渗进膝盖里。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位郁夫人,和他素未谋面,却是母亲的旧主,是郁风荷和郁风莲的母亲,也是……他名义上的姑母?

      最终,他只轻声说了一句:“夫人安息。”

      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晨风里慢慢散开。

      祭拜完毕,郁风莲说要去找寺里的师太抄经,先走了。周明轩陪她一起去。

      塔林里只剩郁风荷和宋清明。

      “累吗?”郁风荷问。

      宋清明摇头。

      “那去抽支签吧。”郁风荷说,“母亲生前每年忌日,我都会替全家抽一支。”

      两人回到大殿。签筒放在观音像前,已经有些年头了,竹签被无数双手摸得光滑。

      郁风荷先抽。他闭眼摇签,很虔诚。一支签掉出来,他捡起,看了一眼,没说话,递给宋清明。

      轮到宋清明。他也学着闭眼,心里默念:求个平安吧。

      签筒摇晃,竹签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突然,两支签同时掉了出来。

      “这……”旁边的小沙弥惊讶,“两位施主,这是……”

      他捡起两支签,更惊讶了:“是同一支签文!”

      宋清明和郁风荷对视一眼。

      小沙弥展开签纸,朗声念道:

      “桥断复连,荷枯再荣,清明时节,金陵岁安。”

      签纸已经泛黄,边缘有多次触摸留下的污渍。签文用金粉书写,但“岁安”二字的金粉剥落严重,几乎看不清了。

      郁风荷的手,微微颤抖。

      “这签……”他的声音有些哑,“大师解过吗?”

      “解过。”回答的是从禅房走出来的慧觉。他接过签纸,细细看了,缓缓道:“此签老衲解过三次。”

      “第一次是二十年前,郁夫人为幼子求签——那时二公子还未出生。签文就是这句:桥断复连,荷枯再荣,清明时节,金陵岁安。”

      “第二次是五年前,郁大人来问仕途。抽到的,也是这支签。”

      “这是第三次。”他看着宋清明和郁风荷,“桥断可连,是说缘未尽;荷枯再荣,是说情不死;清明时节,是应人名;金陵岁安……是老衲的祝愿。”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宋清明心上。

      缘未尽。

      情不死。

      应人名。

      这签……太准了。准得让人害怕。

      “施主请随我来。”慧觉对宋清明说,又对郁风荷说,“郁大人稍候。”

      ---

      禅房里,慧觉给宋清明倒了杯茶。

      “施主可常做梦?”他问。

      宋清明点头:“常做。梦见桥,梦见火,梦见……坠崖。”

      “梦是前世残留的念。”慧觉缓缓道,“有些人,有些事,缘未尽,魂未安,便会入梦。”

      “大师是说……”宋清明握紧手里的佛珠,“我梦里的,是前世的事?”

      “也许是前世,也许是今生,也许是来世。”慧觉微笑,“三世如梦幻,真假难辨。但施主梦中的人,也许就在身边。”

      这话意有所指。宋清明想起郁风荷,想起那些说不清的熟悉感。

      “还有一事,”慧觉看着他左耳后的胎记,“这印记,可是天生?”

      宋清明点头。

      “施主可知,郁家二公子耳后,也有一处胎记。”慧觉说,“形如梅花。”

      宋清明浑身一僵。

      “但你的不像梅花。”慧觉接着说,“像什么,老衲说不清。但有些东西,形不像,神像。”

      禅房外传来脚步声。慧觉站起来:“郁大人等急了。去吧,记住老衲的话:莫执眼前相。”

      ---

      郁风荷在殿外等。慧觉也单独留了他一会儿,说了什么,宋清明不知道。但出来时,郁风荷的脸色,比进去时更沉重。

      回程还是同车。

      车厢里更安静了。宋清明数着腕上的佛珠,一颗,两颗,三颗……指尖摩挲着那些细小的梵文,心里乱糟糟的。

      马车驶过一段颠簸的路,车身摇晃。宋清明没坐稳,往旁边歪了一下。郁风荷伸手扶住他。

      手碰到胳膊,两人都顿了一下。

      郁风荷没立刻松开,宋清明也没立刻躲开。

      “如果有一天,”郁风荷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不得不做伤害你的事,你会恨我吗?”

      宋清明转过头,看着他。

      郁风荷也看着他。眼神很深,像藏着很多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车帘缝隙漏进的一点天光。那光照在郁风荷脸上,照出他眼底的疲惫,和某种……挣扎。

      宋清明转着佛珠,一颗一颗,慢慢地转。

      良久,他才说:“那要看为什么。”

      “若是为天下大义,我不恨。”他顿了顿,“若是为你一己私欲……我会恨你一辈子。”

      郁风荷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靠回车壁上,闭上眼睛。

      “我知道了。”他说。

      声音很轻,但宋清明听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决绝,也是……认命。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

      宋清明看着窗外飞逝的秋景:黄叶,枯草,远山,还有偶尔掠过天空的孤雁。

      秋天快过去了。

      冬天要来了。

      而这个“假戏”,好像……越来越假不了了。

      他低头看手里的佛珠。

      乌木的,温润的,刻着梵文的佛珠。

      “三世缘”。

      到底是什么样的缘?

      值得这样纠缠,这样执念?

      车到郁府时,天已经黑了。

      郁风荷先下车,没等宋清明,径直往里走。背影在灯笼光里,显得格外孤寂。

      宋清明站在车边,看着他走远。

      忽然想起慧觉最后对他说的话:

      “施主,有些人,你遇见了,就逃不掉了。是劫是缘,都在你一念之间。”

      劫?

      还是缘?

      他不知道。

      只知道,手里的佛珠,被握得温热。

      像某个人的体温。

      也像某个,刚刚开始的冬天。

      ---

      那晚,宋清明又做梦了。

      还是那座七孔石桥。但这次,桥上站着一个人。

      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背对着他。

      风吹起那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宋清明想喊,但发不出声音。

      那人慢慢转过身——

      是郁风荷。

      又不是郁风荷。

      更年轻些,眉眼更柔和些,眼神里没有现在的冷峻,只有……悲伤。

      他看着宋清明,嘴唇动了动。

      宋清明努力听,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荷风,等我。”

      然后,桥开始塌。

      郁风荷——或者说,那个像郁风荷的人——掉下去了。

      宋清明扑过去想抓,只抓住一片衣角。

      衣角是深蓝色的。

      和他白天穿的孝服,一个颜色。

      宋清明惊醒了。

      一身冷汗。

      窗外,更鼓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更。

      天亮了。

      他坐起来,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

      手里还攥着那串佛珠。

      攥得那么紧,指节都发白了。

      像抓住了什么。

      也像,被什么抓住了。

      ---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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