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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望
高考成绩出来,许迩的分数足够去任何她想去的远方。
家里的气氛却有些微妙,喜悦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饭桌上,父母又开始提起那个表哥——表哥第二次高考失利,分数只有许迩的一半。
“怎么会呢?”屈纫兰撇撇嘴,“估计是家里逼太紧,平时说的好成绩,都是装出来应付大人的。”
许维生叹气:“家里花了那么多钱,请家教、给老师送礼,全打水漂了。”
“那也没事,”屈纫兰的声调扬了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豁达,“反正他家里条件好,随便安排个铁饭碗,不知道多舒服。”
许迩安静地吃着饭,忽然就听懂了。饭桌上飘着的,不是对她未来的庆祝,而是父母半生挣扎的酸涩。
他们比较着别家的孩子,眼神里丈量的,却是自己与同龄人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这些年自己和哥哥听到的打压,又算什么呢?当然,这句话她没问出口。
许迩填好志愿,收拾好行李。离家前夕,屈纫兰和她商量:
“你哥刚结完婚,家里老房子又要拆,我和你爸想把手头的钱凑一凑,在老家盖个新房子,等我们老了也有个窝。你的大学学费,能不能先申请贷款?等我们宽裕了再给你还上。”
许迩自然没有异议。她知道父母年轻时背井离乡,劳作半生,家里条件却始终不理想,连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县城那套他们供着的房子,说是一家人的,可户型局促,哥哥结婚后,自然而然成了他和嫂子的小家。
屈纫兰又说:“上学我们送你吧,太远了。”
许迩说:“不用了,来回票钱也不便宜。”屈纫兰犹豫了下,没再坚持。
8月中旬,许迩独身拎着一只24寸行李箱,站在了A市启大的校园里。
她终于从灰扑扑的小城,来到了离家千里的繁华之地。
大学的步道平整宽阔,许迩漫步在梧桐树下,风轻轻卷起她的衬衫衣角。
她的眼前,不再只是天井院门口狭窄的小巷,不再是上学路上门牌低矮、字迹模糊的店铺,也不再是把几个花坛、一个花架称作“植物园”的高中。
世界的一角,正在她脚下缓缓延伸开来。
她听人说,大学是人生中最丰富多彩的时期,藏着无数种可能。若真的如此,那么过去的种种,是不是也可以试着释怀?
许迩很幸运,室友都很好相处。多年来保持的习惯,让她在大学里依旧认真地学习;甚至因为专业需要广博的知识面,她比从前更加刻苦。
大一上学期,两个室友都谈了恋爱:一个是初中的青梅竹马,另一个是在大学社团认识的对象。
还有一个没谈恋爱的室友小花,总“抨击”那两个在她面前“秀恩爱”的人,还拉着许迩一起“讨伐”。许迩只是笑着听,从不参与。
她对室友口中的“秀恩爱”没什么特别感觉。自称是“孤寡老人”的小花,跟她分享自己对高中男神的爱慕:
“他瘦瘦的,话很少,学习特别用功。有次我回教室,看见他穿件白衬衫坐在那儿看书,阳光刚好打在他身上。他抬头对我笑了笑……我当时整个人都定住了,脑子里全是他刚才的样子……”
许迩安静地听着,问她:“那之后呢?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小花摇头:“他不知道。其实我们没怎么讲过话,但他跟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小花又凑过来逗许迩:“快说说你,你有没有喜欢过谁?他是什么样的?”
喜欢?许迩仔细想了想——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擅长发现别人的优点,尤其是女生,所以只要她愿意,总能和身边人相处得很好。
可对于男生,她检索遍脑海里的印象,也没找到室友描述的那种感觉。于是她坦诚地摇了摇头。
小花夸张地叫起来:“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你是眼光高呢!隔壁系的男生追你,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猜你是之前刻骨铭心地有过一段,余情未了呢!”
许迩被小花的措辞吓了一跳。
“刻骨铭心”是有过,可“余情未了”,不是用来形容情侣的吗?
小花见她这表情,以为自己说中了,搂着她的肩膀逼她“老实交代”。
许迩回想自己的高中:在出租屋的小房间里学习,在课本堆得高高的教室里做题,和身边同学偶尔玩闹、偶尔张扬,日子过得平淡,没什么特别的。
只有那个人,每次想起,她安静的侧脸、披散的黑发、笑起来嘴角抿出的弧度,都会如山呼海啸般在脑海里奔涌浮现。
可每次想念的结尾,她总会被两人分别时的情形刺痛——对方靠在墙边、脆弱含泪的样子,一遍遍凌迟着她的心。
小花观察着她的神色,觉得有门,趁热打铁:“你还是心里有人!快说,他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像我男神那样,在人群里会发光?”
发光。
许迩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驳,那只是……可反驳的句子还未成形,周清窈的身影便已无比清晰地撞了进来——
她低头看书时,垂落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晕;她在人群中安静站着,却像自带一层清辉,让自己一眼就能找到。
许迩想起别人,从来不会这样。
“我……”许迩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没喜欢过男生。”
“那你有没有想过,”小花压低声音,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你可能不喜欢男生,而是……喜欢女生?”
喜欢女生。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那片浓雾弥漫的荒原。
她听过“同性恋”这个词,却觉得那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她那灰扑扑的家乡、与她和周清窈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隔着千山万水。
“可是……”许迩感到一阵心慌,“女生要怎么知道,对另一个女生是……是那种喜欢呢?”
“原理应该都一样吧?就像我刚才说的,想到他,看到他就觉得他在发光,心会砰砰跳,情绪会被他牵着走……”
小花说着,拿出手机翻出师姐的朋友圈,“你看,我师姐和她女朋友,正儿八经的情侣,甜着呢!”
许迩看见照片里两个十指相扣、靠在一起笑得灿烂的女生。她的大脑本能地试图用旧的逻辑去解读:“这……关系好的女生不都这样吗?”
“那你想怎么样!”小花大声纠正她,“这是情侣间的亲密!就像我们看的剧里、书里,所有相爱的人会做的一样!你以为是什么样?”
一时间,震动、怀疑、混乱、焦虑、慌乱、无措……各种纷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绞成一团。
她终于知道问题在哪了——严重的时候,她一天在脑海里这样想周清窈八百次。
可她一直觉得,这是因为,自己一向更欣赏安静的人。更何况周清窈优秀,符合自己的审美,而她们的绝交带给她很大影响。
可她仔细回想,自己从来没将别人想过那么多次;也不会被别人的情绪牵动地忽上忽下;更没有对谁在乎到小心翼翼的地步。她在家庭以外的人际关系里,向来游刃有余。
带着这个问题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许迩的心脏发出鸣音。
所有细节轰然回响,最终指向一个清晰到残酷的肯定句:
她喜欢周清窈,从一开始就是。
这个认知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她心头,让她瞬间失声。
原来如此啊……
一股混杂着迟来醒悟的羞耻、和被命运捉弄的荒唐猛地攥住了她。紧接着,一种更为深重、冰凉的悲哀漫了上来,淹没了所有声响。
她想起高中那个冬日的楼梯间,想起周清窈通红的眼眶——如果当时自己能明白……这个“如果”像一把生锈的刀,开始来回切割她此刻的认知。
许迩紧紧抓着这根情感的线头往下捋,又捋出一个全新的,让她心脏紧缩的可能。
她始终无法解释周清窈后期的冷淡,还有分别时那样的神情:会不会,周清窈更早意识到,我喜欢她?所以她才这样拒绝我。
可周清窈的表情不像讨厌,更像痛苦,她试着去拆解周清窈的痛苦,可是那天对方从始至终没有看向自己,没有对自己说一个字。
是和自己断交让她痛苦?还是自己地紧逼给了她痛苦?还是……别的可能?
许迩深陷在这些疑问里,像置身一片荒地,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人询问答案。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才从情绪里艰难抽身,近乎自嘲地笑了。
就算想通了又怎么样?无论如何,自己都给对方带去了负担;无论如何,天地广阔,她们几乎不可能再见面了。
就算真的遇到,或许自己对周清窈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毕竟她们认识的时间,甚至不足高中时光的十分之一。
她抬头,望向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旷远的天空。时光的彼端,那个同样失魂落魄的自己,正仰着头,与此刻的她无声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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