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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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滇南之风(上)


      霜降过后,京城的秋意一日浓似一日。
      文华殿东庑庭院里的银杏已然金黄灿烂,风过时叶片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极了滇南秋日林间的落叶声。只是滇南的落叶终年青翠,即便凋零也带着南国特有的湿润生气,不似北地这般干燥决绝。
      这一日的宫学早课,气氛有些微妙。
      徐太傅讲罢《礼记·王制篇》,抚着花白的长须,沉吟片刻,抛出了一个题目。“今日且论‘选才’二字。古语云:‘举贤才,选能者。’然何谓贤?何谓能?以何为凭?诸生可畅所欲言。”
      堂内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细微的议论声。
      这题目看似寻常,实则敏感。大靖立国百年,世家门阀盘根错节,科举取士虽行多年,但高门子弟入仕仍比寒门容易数倍。选才标准,关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也关乎朝堂势力的消长。
      最先开口的是淮南郡王之子赵景明。这位小郡王年方十二,已颇有几分其父的矜贵气度。他起身拱手,声音清朗:
      “学生以为,选才首重‘家世门第’。诗书传家,方有底蕴;簪缨世族,方知礼义。寒门子弟纵有才学,然少受熏陶,不识大体,骤登高位,易生骄矜,难当大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让堂中几位出身寒门的学子脸色微变。坐在后排的周文渊垂着眼,手中的笔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镇国公府的陈继之紧接着附和:“赵兄所言极是。且不说别的,单是往来应酬、人情世故,高门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自然通透。寒门学子便是中了进士,初入官场也难免捉襟见肘,闹出笑话还是小事,若误了公务,岂非因小失大?”
      几个世家子弟纷纷点头称是。
      董明荧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书页边缘。她想起滇南军营里那些面孔——皮肤黝黑的斥候队长,原是山中猎户,却能凭一片断叶、一缕气味追踪敌踪百里;沉默寡言的工兵校尉,出身石匠世家,筑城修路无人能及;还有那位管粮草的主簿,幼时家境贫寒,自学算学,账目之清晰,连父亲都赞不绝口。
      他们都不在“诗书传家”之列,却实实在在撑起了滇南的边防。
      正想着,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董小姐从滇南来,想必见过不少‘特别’的人才吧?”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之子孙文彬,年岁与董明荧相仿,眉眼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董明荧,语气听着客气,却藏着刺:“听说武安侯在滇南用人,不拘一格,颇有孟尝君之风。不知董小姐对此有何高见?”
      堂内目光齐刷刷聚向董明荧。
      这是要逼她表态了。
      董明荧抬眼,迎上孙文彬的目光。她神色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礼节性的笑意,眼神却清澈坚定,像滇南山涧里未经污染的水。
      “孙公子过誉了。”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家父在滇南,确有些用人之道。但并非效仿古人,而是形势所迫,因地制宜。”
      她顿了顿,整理思绪。母亲曾叮嘱她在宫中谨言慎行,莫谈政事。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滇南边境,群山连绵,族群众多,形势复杂。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土司纷争。这样的地方,若只论门第出身,怕是……”她斟酌着用词,“怕是难以应对。”
      “哦?”孙文彬挑眉,“愿闻其详。”
      董明荧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出那个在心中盘旋许久的故事。
      “三年前,滇南百夷部作乱,聚众数千,据苍山天险而守。朝廷派兵征剿,三月不下,粮草损耗甚巨。当时军中有位斥候队长,姓木,原是山中采药人,对苍山地势了如指掌。他献计一条:不攻正面,而取小道。”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温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父亲深夜在沙盘前踱步的晚上。
      “所有人都反对。那条小道地图上根本没有,只在当地猎户口中流传,陡峭至极,猿猴难攀。木队长却说:正因无人能走,才是奇兵。他愿亲率敢死队开路。”
      “后来呢?”顾远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头,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微微侧耳,显出专注聆听的姿态。
      “后来,父亲力排众议,给了木队长三百精兵。”董明荧继续道,“他们在绝壁上凿石钉、挂绳索,昼伏夜出,七日后竟真的翻过天险,出现在叛军背后。叛军大乱,我军前后夹击,一战而定。”
      堂内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落叶声都清晰可闻。
      “那位木队长,”董明荧轻声说,“至今不识字,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按诸位的标准,恐怕连‘才’字都沾不上边。可若无他,那一战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耗多少钱粮。”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堂内众人:“滇南这样的地方,外敌不会因你是高门子弟就手下留情,瘴疠不会因你诗书传家就绕道而行。在那里,能带兵打胜仗的是才,能治水修路的是才,能安抚各族的是才——至于这才能是来自诗书,还是来自山林,来自世族,还是来自寒门,重要吗?”
      最后三个字问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孙文彬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董小姐说的自是边陲特例。然则朝堂中枢,总该有法度规矩。若人人不论出身,岂不乱了纲常?”
      “法度规矩,原是为选贤任能而设,岂能本末倒置?”董明荧反问,语气依旧平和,话锋却犀利起来,“若法度成了阻碍贤能之路的藩篱,这法度,是不是也该变一变?”
      “你——”孙文彬一时语塞。
      赵景明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宽容:“董小姐年少,有些理想之论也是常情。只是这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世家大族百年积淀,子弟自幼受教,成才概率自然高于寒门。朝廷取士,总要讲个效率。”
      “效率?”一直沉默的周文渊忽然开口。
      他站起身,手中拿着那卷从不离身的账册,声音不高,却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学生近日整理户部旧档,发现一个有趣的数据:自永昌年间推行科举至今日,进士及第者中,世家子弟占七成,寒门子弟占三成。然若论政绩考评‘上等’者,世家子弟只占五成,寒门子弟反占五成。”
      他翻开账册,念出一串数字:“再看贪腐获罪者比例,世家子弟是寒门子弟的两倍有余。若论‘效率’,这账……该怎么算?”
      堂内哗然。
      这些数字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华丽的表象。世家子弟们脸色骤变,几位寒门学子则挺直了脊背。
      “周文渊!”孙文彬怒道,“你此言何意?莫非是说世家子弟不如寒门?”
      “学生只是陈述数据。”周文渊垂眸,“数字不会说谎。”
      “好一个数字不会说谎!”赵景明冷笑,“那我问你,若无世家大族世代镇守,这大靖江山何来百年太平?若无诗书传家,礼仪教化何以传承?寒门子弟便是有才,若无根基,一朝得势,难免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前朝黄巢之乱,不就是寒门举子落第后酿成的吗?”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寒门学子“得势便猖狂”了。
      一直安静听着的赵琬忽然抬头。她看向赵景明,声音平静无波:“景明堂兄此言差矣。黄巢之乱,根源在于朝□□败、民不聊生,岂能归咎于寒门举子?依堂兄之论,为防祸乱,便该堵死寒门上升之路——这岂不是因噎废食?”
      赵景明没料到三公主会反驳自己,一时愣住。
      堂内气氛陡然紧张。世家子弟与寒门学子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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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滇南之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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