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空气闷热得像要拧出水来。
　　佟颜家餐桌上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扇叶在灯光下投出晃动的影子。母亲端上最后一道菜——冬瓜排骨汤，汤冒着热气，在风扇的风里扭曲成白色的雾气。
　　“吃饭了。”母亲摘下围裙，在父亲身边坐下。
　　佟颜端起碗，小口扒饭。他没什么胃口——中考刚结束不久，成绩还没出来，但那种悬而未决的焦灼感还悬在头顶，像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剑。
　　“颜颜，”父亲夹了块排骨放到他碗里，“多吃点，这段时间辛苦了。”
　　“嗯。”佟颜点头。
　　“对了，”母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下周。”佟颜说。
　　“估分了吗？大概能考多少？”
　　佟颜报了个数字。母亲眼睛亮了：“那不错啊！七中稳了吧？”
　　“嗯。”
　　“太好了！”母亲高兴地给父亲夹菜，“老佟，听见没？咱儿子能上七中了！”
　　七中是区重点，离佟颜家近，教学质量也好。父母早就商量过，如果佟颜能考上七中，那是最理想的结果。
　　父亲却没立刻接话。他放下筷子，看向佟颜：“颜颜，你自己呢？想好去哪个高中了吗？”
　　餐桌上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吊扇还在转，吱呀，吱呀。
　　佟颜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他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声音很平静：
　　“四中。”

　　空气安静了几秒。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四中？为什么要去四中？”
　　“我想去。”佟颜说。
　　“可是七中离得近，而且……”母亲急了，“四中在城西，你得住校！而且那是市重点，压力多大啊！”
　　“我知道。”佟颜说，“但我想去。”
　　“为什么？”母亲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
　　佟颜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词。
　　理由是他想离尹和近一点。理由是他想继续每周六下午的吉他课，而不是因为距离太远而被迫中断。理由是他想在那个有尹和的城市另一头，开始自己的高中生活。
　　但这些理由，他不能说。
　　至少不能这么说。
　　“四中更好。”佟颜用了最安全的说辞，“升学率高。”
　　“七中也不差啊！”母亲说，“而且你在七中能走读，在家吃在家住，多舒服。四中得住校，食堂饭菜能好吃吗？宿舍条件能好吗？你还小，一个人住校我不放心……”
　　“妈，”佟颜打断她，“我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也是孩子！”母亲的眼眶红了，“你从来没离开过家，突然要去住校，我……”
　　父亲拍了拍母亲的手，示意她冷静。然后他看向佟颜：“颜颜，你确定吗？四中和七中都是好学校，但确实不一样。你得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佟颜说得很坚定。
　　“那你说说，”父亲继续问，“为什么非要选四中？除了‘更好’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佟颜张了张嘴。
　　那句“因为尹和在四中”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去年夏天，尹和考上四中时，父亲说“既然尹和上高中了，学业也忙，那就先不用教佟颜吉他了”。
　　他想起这近一年来，每周六下午偷偷去琴行的日子。那些只有他和尹和知道的秘密约定。
　　他想起尹和说“我每周都回来”时的眼神。
　　如果他说出尹和的名字，父亲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觉得这是“麻烦人家”？
　　会不会干脆禁止他们来往？
　　佟颜不敢赌。
　　所以他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就是想去。没别的原因。”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
　　母亲几乎没再说话，只是红着眼睛，不停地给佟颜夹菜，好像这是最后一顿饭似的。父亲也没再多问，但佟颜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饭后，佟颜回房间复习——虽然中考结束了，但母亲给他报了衔接班，说“不能放松”。
　　他坐在书桌前，摊开数学练习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刚才餐桌上的对话。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尹和的短信：“在家？”
　　佟颜回：“嗯。复习。”
　　“出来吗？”
　　“现在？”
　　“嗯。老地方。”
　　老地方是小区后面那个小公园，晚上没什么人，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佟颜小时候经常在那儿玩，后来大了就不去了。但认识尹和后，那儿成了他们偶尔见面的地方——离家近，又不会被父母发现。
　　佟颜看了眼时间，八点半。
　　他站起身，走到客厅。母亲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在阳台抽烟。
　　“妈，”佟颜说，“我下楼走走。闷。”
　　母亲转过头，眼睛还红着：“这么晚了……”
　　“就在楼下，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从阳台进来：“去吧。别太久。”

　　小公园比想象中热闹——有几个老人在打太极拳，音乐声缓慢而悠扬。角落的长椅上，尹和已经在那儿了。
　　他穿着白T恤和运动短裤，脚边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看到佟颜，他招了招手。
　　佟颜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长椅是木头的，被夏天的夜晚烘得温热。
　　“怎么了？”尹和问，“短信里声音不对。”
　　佟颜愣了愣——他只是发了文字，哪来的声音？
　　“感觉。”尹和补充，“字里行间能感觉到。”
　　佟颜低下头，手指抠着长椅边缘剥落的油漆：“跟我爸妈吵架了。”
　　“为什么？”
　　“填志愿的事。”佟颜说，“我想去四中，他们想让我去七中。”
　　尹和没说话。他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远处，太极拳的音乐停了，老人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公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满天的星光。
　　“为什么选四中？”尹和终于问。
　　佟颜没回答。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在四中。
　　但这句简单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四中挺好的。”佟颜用了最笨拙的回避，“教学质量好。”
　　“七中也不差。”尹和说，“而且离你家近。”
　　“我知道。”佟颜顿了顿，“但我就想去四中。”
　　“因为我在四中？”
　　问题来得太直接，佟颜愣住了。他转过头，看着尹和。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尹和脸上切出明暗的分界线。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很亮，像两颗星星。
　　“……嗯。”佟颜承认了，声音小得像蚊子。
　　尹和没说话。他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夜空。北京的夏夜很少能看到这么多星星，今晚却出奇地晴朗。
　　“佟颜，”尹和开口，声音很轻，“你不用为了我选四中。”
　　“我不是为了你——”
　　“你是。”尹和打断他，“我知道你是。”
　　佟颜咬住嘴唇。他想否认，但否认不了。
　　尹和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七中更适合你。”尹和继续说，“走读，离家近，压力小。你可以在家弹吉他，写歌，不用住校，不用适应新环境。”
　　“那你呢？”佟颜问，“如果我去了七中，我们……”
　　“我们还会见面。”尹和说，“周六下午，琴行。跟现在一样。”
　　“可是……”
　　“没有可是。”尹和转过头，看着他，“佟颜，选高中是很重要的事。不能因为别人而做决定。哪怕那个人是我。”
　　这话说得很理智，很成熟。但佟颜听出了底下的东西——尹和在为他考虑。在担心他因为一个错误的选择而后悔。
　　可佟颜不觉得这是错误。
　　“我想离你近一点。”他终于说出口了，声音有点抖，“高中三年，我不想只在周六下午见到你。我想……平时也能见到你。”
　　尹和愣住了。
　　他看着佟颜，看了很久。久到佟颜以为他会生气，会说他幼稚，会说“别这么想”。
　　然而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佟颜的头发。
　　“傻。”他说，声音很温柔。

　　远处传来猫叫，一声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尹和，”佟颜小声问，“你希望我去四中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狡猾——不是“你想让我去四中吗”，而是“你希望我去吗”。前者是要求，后者是愿望。
　　尹和沉默了很久。
　　久到佟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我希望你选最适合你的。”
　　“那什么是最适合我的？”
　　“你自己觉得舒服的。”尹和说，“不是我觉得，不是你爸妈觉得，是你自己觉得。”
　　佟颜低下头。他自己觉得？他觉得四中好，因为四中有尹和。但这算“适合”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想到要去一个没有尹和的学校，每天只能对着手机发短信，每周只能见一次面，他就觉得……空落落的。
　　“我爸妈，”佟颜说，“他们不让我跟你学吉他了。如果我不去四中，他们可能会彻底禁止我们见面。”
　　“为什么？”
　　“觉得麻烦你。”佟颜苦笑，“觉得你上了高中，学业忙，不能再‘占用’你的时间。”
　　尹和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又熄灭。
　　“那你呢？”他问，“你也觉得是‘占用’吗？”
　　“不觉得。”佟颜立刻说，“从来没有。”
　　“那就行了。”尹和说，“他们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在手里转着：“佟颜，我不是因为你叫我哥哥，或者因为你是我的‘徒弟’，才教你弹吉他。我教你，是因为我想教。因为教你的时候，我也在学。”
　　“学什么？”
　　“学耐心。”尹和笑了笑，“学怎么好好说话，学怎么……对人好一点。”
　　这话说得很轻，但佟颜听懂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尹和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冷漠的眼神。想起后来慢慢变柔和的语气，变耐心的教导，变温柔的笑容。
　　想起尹和说“我每周都回来”时的认真，想起他说“以后不打架了”时的承诺，想起他捂着自己眼睛说“别看”时的那一点点慌乱。
　　这些变化，都是因为他吗？
　　佟颜不敢确定。
　　但他希望是。
　　“所以，”尹和继续说，“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也不用为了‘报答’我而做什么选择。你想学吉他，我就教。你想见我，我就来。就这么简单。”
　　“那如果……”佟颜犹豫了一下，“如果我想每天都见到你呢？”
　　空气安静了几秒。
　　尹和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重新坐直，看着佟颜。
　　“那就来四中。”他说，声音很平静，“但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因为任何人。”

　　回家路上，佟颜一直在想尹和最后那句话。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选择。但人的选择，不都是因为某些人，某些事吗？因为有想见的人，所以选择去他在的地方。因为有想做的事，所以选择走那条路。
　　这有什么不对？
　　回到家，父母已经回房间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里，佟颜看见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是四中和七中的招生简章。
　　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四中的宣传页上印着漂亮的校园照片，图书馆，实验室，操场。还有一行字：“梦想起航的地方”。
　　梦想。
　　他的梦想是什么？
　　是考上好大学？是成为厉害的人？还是……继续弹吉他，写歌，和尹和一起，在琴行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周六下午？
　　佟颜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去了七中，那些周六下午可能会慢慢消失。距离，时间，父母的反对——这些都会成为阻碍。
　　而如果去了四中，至少他们还在同一个校园里。至少每天吃早饭的时候，可能会在食堂遇见。至少晚自习结束后，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至少……不会那么远。
　　佟颜把招生简章放回桌上，走回自己房间。他拿出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不知道发什么。
　　最后，他打了三个字：
　　“我睡了。”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
　　“晚安。”
　　就两个字。
　　但佟颜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关上灯，躺到床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银白色的线。
　　佟颜闭上眼睛。
　　脑子里全是尹和说“那就来四中”时的眼神——平静，但坚定。
　　像是在说：来吧。我在这儿。
　　像是在说：别怕。有我。
　　像是在说：无论你选什么，我都支持你。
　　佟颜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知道自己已经决定了。
　　不是因为父母，不是因为成绩，甚至不完全是尹和。
　　是因为他想去。
　　因为那个有尹和的四中，那个可以继续弹吉他、写歌、在琴行里度过周六下午的未来——
　　就是他想要的未来。
　　也许很幼稚，也许不理智。
　　但十五岁的佟颜觉得，有些选择，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只需要一颗真心。
　　和一句“我想”。

　　一周后，中考成绩出来了。
　　佟颜考得比估分还高——上四中绰绰有余。
　　填志愿那天，父母又跟他谈了一次。母亲哭了，父亲叹气，但最终还是在他的坚持下，签了字。
　　“你想好了？”父亲最后问。
　　“想好了。”佟颜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父亲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行。那就去四中吧。好好学。”
　　“嗯。”
　　走出办公室时，佟颜觉得脚步都轻了。他跑到学校后门的小巷——就是上次看到尹和打架的那条巷子，但现在是大白天，阳光很好，没什么可怕的。
　　他拿出手机，给尹和打电话。
　　响了五声，接通。
　　“喂？”
　　“尹和，”佟颜说，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我报了四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尹和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浅淡的笑，是真正开心的笑。佟颜能想象出他嘴角上扬的样子，眼睛弯起来的样子。
　　“恭喜。”尹和说。
　　“谢谢。”佟颜顿了顿，“那……九月份见？”
　　“嗯。”尹和说，“九月份见。”
　　挂断电话，佟颜站在阳光下，闭上眼睛。
　　六月的风很温柔，吹在脸上，像羽毛。
　　他想，这个夏天，会是最后一个只有周六下午才能见到尹和的夏天。
　　从九月开始，从四中开始——
　　他们会有很多个早晨，很多个中午，很多个夜晚。
　　会有很多个不用等周六的，普通的日子。
　　佟颜睁开眼睛，看着巷子尽头那片明亮的天空。
　　他觉得，未来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清晰到能看见每一个有尹和的明天。
　　清晰到能听见每一次琴弦振动的声音。
　　清晰到能相信——
　　有些选择，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比如选择四中。
　　比如选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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