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我们

　　我和那位名叫周然的男生开始了约会。

　　周然是理想的结婚对象——本地人，家境优渥，在一家外资企业做项目经理，性格温和，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他会在下雨天提前到公司楼下等我，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我加班时贴心地点好外卖。

　　我们像所有都市里条件相当的男女一样，按部就班地吃饭、看电影、逛公园。他牵我的手，手心干燥温暖；他尝试吻我，动作轻柔克制。

　　我努力地回应着。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忘记那些风花雪月和刻骨铭心，找一个“合适”的人，过一段“安稳”的人生，这才是成年人该有的理智。

　　可是，身体和心，往往比大脑更诚实。

　　当他牵着我走过繁华的商业街时，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搜寻着某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背影。

　　当他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握住我的手时，我的指尖会微微僵硬，无法自然地与他十指相扣。

　　当他俯身试图吻我时，我会下意识地偏过头，那个吻最终只能落在脸颊。

　　周然是个聪明而体贴的人。他察觉到了我的疏离和心不在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依旧温柔地对待我，仿佛在用他的耐心，等待我真正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他的包容，反而让我更加愧疚和压力倍增。

　　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这里。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幽灵，一个我亲手封锁、却从未真正驱散的幽灵。只要那个幽灵还在，我就无法真正接纳任何人走进我的世界。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五晚上。

　　周然预订了一家很有格调的西餐厅，说是庆祝我们认识三个月。餐厅环境幽静，烛光摇曳，空气中漂浮着悠扬的小提琴曲。他穿着熨帖的衬衫，笑容温和，一切都完美得像是偶像剧里的场景。

　　餐桌上，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推到我面前。
　　“晚晚，”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真诚，“这三个多月，我过得很开心。我知道你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能以结婚为前提，正式地和我交往。”

　　盒子里，是一条闪烁着细碎光芒的钻石项链。

　　我看着那条项链，又看着周然充满期待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

　　我应该答应的。我知道。周然是最好的选择，是父母会放心的归宿，是现实生活里最光明的道路。

　　可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双眼睛，沉静，专注，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和后来穿白大褂时的冷静。

　　那个幽灵，在我试图走向新生活的关键时刻，再次出现了。它无声地站在我和周然之间，提醒着我，我的心，早已在多年前就遗落在了别处。

　　我张了张嘴，想说“好”，却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周然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提琴曲换了一首又一首。餐厅里其他桌的欢声笑语，衬得我们这一桌的寂静格外刺耳。

　　“是因为……你心里那个人吗？”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低下头，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洁白的餐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明白了。”周然轻轻地合上了首饰盒，推回到自己面前。他的动作依旧绅士，但脸上那抹勉强的笑容，却比哭还让人难受。“没关系，林晚。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顿晚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尴尬和悲伤中结束了。

　　周然坚持送我回家。车停在小区楼下，他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晚晚，放下过去，才能拥抱未来。我希望你能快乐。”

　　然后，他开车离开，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干脆利落。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段可能通往幸福的关系，也伤害了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我独自站在楼下，夜风吹来，带着湿冷的气息。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细密冰凉，打在脸上，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

　　我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转身，漫无目的地走进了雨夜里。

　　雨不大，却足够淋湿衣服和头发。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滑落脖颈，带来一阵阵战栗。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溅起一片水花。

　　我独自走着，没有打伞，像一个游魂。

　　耳机里，随机播放到了刘若英的《后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歌词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努力伪装的坚强，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我学会了如何去爱吗？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我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欺骗别人。我无法在想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去接受另一份感情。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眼泪混合着雨水，汹涌而下。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在空无一人的街角，蹲下身，失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已经努力想要忘记，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会被回忆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那个消失在商场转角的身影，那个在演唱会人海中的身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旋转。

　　我错过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他。

　　而这一次，我因为这份无法放下的“错过”，又亲手推开了可能拥有的“未来”。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我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早已模糊的幻影，还是一份自我感动的执念？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痛，痛得无法呼吸。为伤害了周然而痛，为无法摆脱过去的自己而痛，也为那份永远无法圆满的、名为“陈默”的遗憾而痛。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歌声在雨夜里飘散，带着无尽的伤感和怀念。

　　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吗？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共享耳机的午后，在那个刻着密码的毕业册里，在那个写着“等我”的梧桐树下……是的，也许曾经是的。

　　可是后来呢？

　　后来的我们，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了我们。

　　雨，渐渐停了。街道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晕。我哭得累了，浑身湿透，冰冷刺骨。

　　我慢慢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那个漆黑、冰冷的出租屋。

　　打开门，一片寂静。没有等待的灯光，没有关切的话语。只有我一个人，和满室的清冷。

　　我脱下湿透的衣服，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暖不了那颗浸泡在遗憾和自责中的心。

　　镜子里，我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像个被遗弃的、狼狈不堪的孩子。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失恋了。

　　失恋的对象，不是周然。

　　而是那个，住在我心里很多年，我倾注了所有年少爱恋和漫长等待，却最终连一句正式告别都没有的，名为“陈默”的幻影。

　　以及，那个因为无法放下幻影，而亲手扼杀了可能幸福的，愚蠢又可悲的自己。

　　这一场发生在雨夜的、一个人的失恋，无声无息，却痛彻心扉。

　　而我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我为自己逝去的爱情和青春举行葬礼的夜晚，在北方那座城市的一家医院值班室里，陈默刚刚结束一台紧急手术。他疲惫地靠在墙上，摘下口罩，露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一样东西——一枚早已磨损的、刻着“0816”字样的，小小的金属钥匙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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