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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糕与木牌
桂花糕在第二日清晨被陆青禾分成了三份。
一份留给柳娘——她已从周阿嬷家搬回绣坊,但精神仍有些恍惚。陆青禾用油纸仔细包好,又添了两个新蒸的馒头,一并送去。
柳娘接过时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没哭,只紧紧攥着油纸包,低声道:“陆娘子,我……我想明白了。躲着没用,得好好活着,活给那些人看。”
陆青禾点头:“有事便来找我,或去县衙找顾大人。”
另一份送给周阿嬷。老人坐在院中晒太阳,眯着眼接过糕点,没说什么,只拍了拍陆青禾的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很暖,也很稳。
最后一份,陆青禾留给了自己。她坐在自家小院的石桌旁,就着一壶清茶,慢慢吃着那块甜软的糕点。
桂花香很浓,甜得恰到好处,不腻。她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昨夜顾昀说“路过镇上买的”时的神情——那么自然,仿佛真的只是顺手。
可镇上的糕点铺子,离杏花坞有七八里路,他专程去的。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微微一动,像平静湖面落下一片极轻的羽毛。
她摇摇头,把最后一口糕送进嘴里,起身收拾碗碟。日子总要往下过,田里的稻子该施肥了,菜园的杂草也该拔了。
午后,她扛着锄头去田里。
秋日的阳光正好,晒得泥土温热。她弯腰除草,动作熟练,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
正忙活着,田埂那头传来脚步声。
抬头,是顾昀。
他换了身更轻便的棉布衣裳,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线条。左手手臂上还缠着细布,但已不妨碍活动。
他手里提着个小竹篮,走近了,能看见篮里装着几样东西:一包油纸裹着的药材,两个竹筒,还有……一把新鲜的荠菜。
“顾大人?”陆青禾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
“路过,看看你的田。”顾昀说得自然,目光扫过整齐的田垄,“长得不错。”
陆青禾笑了笑,没戳破他“路过”的说辞。杏花坞的田都在村西,县衙在村东,怎么也不会路过这里。
顾昀将竹篮放在田埂上:“给你带了点东西。这包是上好的金创药和解毒散,比我之前用的强。竹筒里是镇上老字号的酱油和醋,做菜用得着。”他顿了顿,指向那把荠菜,“这个……是路上看见的,顺手摘了。”
荠菜鲜嫩翠绿,显然是刚摘不久。这个时节田边确实有野荠菜,但不多见。
陆青禾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上来。她放下锄头,走过去:“多谢。其实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顾昀打断她,从篮底又取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也是给你的。”
布包打开,是一本半旧的册子,封皮无字,纸张泛黄。
陆青禾接过,翻开。里面是手抄的记录,字迹工整,内容竟是近三年来江南一带与“黑焱秘药”“异族图腾”“诡异骸骨”相关的零散案卷摘要,以及一些药材、符号的注释。
“这是我……闲暇时整理的。”顾昀语气平常,“你既答应做顾问,总该知道些背景。但原件卷宗你暂时不便查看,这些摘录或许有用。”
何止有用。这分明是他将机密信息筛选后,亲手抄录给她的。既给了她所需的信息,又避开了她接触敏感原卷的风险。
陆青禾捏着册子,纸张边缘有些毛糙,是反复翻阅的痕迹。她抬起眼:“你熬夜抄的?”
顾昀别开视线:“也没多久。”
那就是了。陆青禾没再追问,只道:“我会仔细看。”
两人一时无话。田埂上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有孩童嬉闹的声音,隐隐约约。
“伤口还疼吗?”陆青禾忽然问。
顾昀下意识摸了摸左臂:“好多了。你的药很管用。”
“我看看。”陆青禾走近两步。
顾昀微怔,但还是将袖子往上捋了捋。细布包扎得整齐,边缘干净,没有渗血或红肿的迹象。
陆青禾伸手,指尖隔着细布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疼不疼?”
“不疼。”顾昀答得很快,声音却有些低。
她的指尖微凉,隔着布料,他能感觉到她手指的力度,很轻,像羽毛拂过,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睫毛好长,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恢复得不错。”陆青禾收回手,“但还要小心,别沾水,别用力。”
“嗯。”顾昀放下袖子,动作略显匆忙。
陆青禾退开半步,重新拿起锄头:“我还要忙一会儿,你……”
“我帮你。”顾昀忽然道,不等她回应,已从田埂边拿起另一把闲置的锄头——也不知他何时看见的。
“这不合……”
“活动活动筋骨。”顾昀已走到田垄另一头,学着她的样子,弯腰除草。他动作虽不熟练,但很认真,一下一下,将杂草连根刨起。
陆青禾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两人隔着几垄稻田,各自埋头干活。
空气中只剩下锄头入土的闷响,和风吹稻叶的沙沙声。
偶尔,陆青禾会抬头看他一眼。
他干活的样子很专注,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下颌滑落。他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也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弯,她便迅速低头,耳根有些热。
不知过了多久,田里的杂草清了大半。陆青禾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
顾昀也停下,用袖子抹了把汗。他脸上沾了点泥,自己却没察觉。
陆青禾看着,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顾昀问。
“脸上。”陆青禾指了指自己脸颊的位置。
顾昀抬手去擦,却擦反了方向。
陆青禾摇摇头,走上前,很自然地抬起手,用自己干净的袖口内侧,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抹。
“好了。”
她的动作很快,一触即离。但顾昀整个人僵了一瞬。
太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真实的、活生生的暖意。她的袖口擦过皮肤,粗糙的布料带来细微的摩擦感,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陆青禾似乎也意识到这动作过于亲昵,后退一步,别开脸:“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嗯。”顾昀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两人收拾农具,一前一后往村里走。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路过陆青禾家小院时,顾昀停下脚步:“我回衙门了。”
陆青禾点头:“路上小心。”
顾昀走了两步,又回头:“那个木牌……收好。”
“知道。”
他这才转身离开。陆青禾站在院门口,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子拐角。
她低头,从怀中取出那枚木牌。“昀”字在掌心微微发烫。
回到屋里,她将顾昀送的东西一样样放好。药材收进药柜,酱油醋摆进厨房,荠菜洗净晾着。最后,她坐在灯下,翻开那本手抄册子。
字迹工整有力,记录详尽。不仅有案情摘要,还有他自己的批注和分析,在一些关键处用朱笔标出疑问或关联点。
她翻到一页,上面记录着三年前一桩发生在邻县的“古墓盗掘案”,墓中陪葬品失窃,其中提到“疑似黑焱族祭祀器皿”。顾昀在旁批注:“器皿纹路与杏花坞符号纸相似,或为同源。”
另一页,则是关于“西南驿道神秘失踪案”,失踪者多为驿丞或信使,现场曾发现“甜腥气味残留”。
她一页页看下去,越看越心惊。这些散落在各地的零碎案件,看似无关,却在顾昀的整理下隐隐指向同一个黑暗的网络。而杏花坞,似乎正是这个网络中的一个节点。
最后几页,是空白。但最后一页的背面,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
“青禾,若见‘双角盘曲,目含赤焰’之图,务必远离,速报于我。——顾昀”
是提醒,也是关切。
陆青禾合上册子,靠在椅背上。窗外夜色已深,星子稀疏。
她想起他弯腰除草时的侧脸,想起他脸上那点泥,想起自己抬手替他擦拭时,他瞬间僵硬的身体。
还有他临走前那句“收好”。
她将木牌握在掌心,冰凉的木质渐渐被焐热。
这一夜,陆青禾睡得不太安稳。梦里,破碎的琉璃片、诡异的符号、甜腥的气味交织翻涌,最后却化成一包桂花糕的甜香,和一声低低的“青禾”。
她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枕边放着那枚木牌。
而县衙里,顾昀同样早早醒来。他坐在书案前,看着桌上摊开的江南漕运舆图,目光却有些飘忽。
昨夜梦里,有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擦过他的脸。
他摇头失笑,提笔蘸墨,在舆图杏花坞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圈外,是更广阔、更暗流汹涌的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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