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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心
小台灯只开了一盏。
光只照到床头:两个枕头,一截尾巴。
房间其余地方都是暗的。窗帘缝里有一点薄湖光,像门没关严。
——
这一整天像被人提着走。
从山路,到菜市场,再到广场,又被拎回庄园。
银杯砸在石板上的“当——”一直挂在她耳朵里。
她们洗完澡,各自钻进被子。
床不窄,澄澜睡得很横。
柚子老老实实躺在自己那一边。
尾巴从对面摸过来,绕住她的脚踝。毛是暖的,有点痒。
“……好痒。”
“习惯一下。”澄澜含糊地说,“洗衣房那边都这样。”
“你也缠别人吗?”
“没有。今天只有你。”
尾巴勒紧一点。柚子试着抽脚,没抽出来,也就不动了。
——
灯光照不到她们的脸。
柚子看着天花板,视线总是落不住。
“当——”
银杯从手指边滑出去,砸在八角形石板上。
声音撞墙,又弹回来,在脑子里绕。
她一闭眼,就看见澄澜背过身,拉开衣领。
烛光落在后颈。左边肩胛骨靠上,一点金色,不比指甲盖大。
两个字母:AI。
她翻个身,背对着窗,把脸往被子里埋一点。
窗台上的铃兰看不见,只剩一点淡香。
“……那个。”她闷声说,“你们——和真人,真的看不出区别。”
澄澜“嗯?”了一声,尾巴尖动了一下。
“你说的是人类,”她声音软软的,“还是心跳那种?”
“……都算。”
澄澜笑了一下。
“壳子是一样的。”她说,“会饿,会困,会肚子疼,会被桌角硌青。”
“眼泪也是热的。”
柚子没接话。
“你不信?”
澄澜翻身面向她,顺手抓住她的手腕。
“这儿。”那只手被按在肩上,又带着滑过锁骨。皮肤是暖的,有皂味。
“有感觉吗?”
“……有。”
“那这儿呢。”
手被带到胸口。指尖下有细细的震动,稳稳在跳。
“心跳。”
柚子手指缩了一下。
“你身上也有。”
两边的心跳隔着布顶在一起,都有点乱。
她没放开那只手,又往下推,停在小腹,刚好顶在睡衣边缘。
底下的肌肉绷了一下。
“这里也是。”
“别闹。”柚子耳朵发烫。
“好。”她收回手,又小声补了一句,“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再往下一点。”
她笑着在自己小腹上点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拢。
“我信了。”柚子急急地说,“真的一样。”
“嗯。壳子这层,是一样的。”
——
被子里的空气安静下来。
尾巴在她脚踝上松了一点。
“那你会忘了我吗?”
她觉得这话有点丢脸,又改口:“或者,你会记得我吗?”
“你们很喜欢把反着的词放一起。”澄澜说,“记住,忘记,本来就是一块。”
她停了停:“你觉得你自己的记忆,是什么感觉?”
“感觉?”
“嗯。就像问‘湖闻起来像什么’。”
房间安静了一会儿。
“我以前觉得记忆像电影。”柚子说,“想看哪一段,就放哪一段。”
“后来不是。”
她看一眼床头的小花瓶。铃兰靠着玻璃,叶子在光圈外晃了一点影子。
那朵在广场“长出来”的铃兰,被她带回来插在这里。
“现在比较像海。”
澄澜轻轻“嗯”了一声。
“里面什么都有。”柚子说,“大概知道哪边有块礁石,就朝那边游。运气好,会摸到。”
“水一直在流。有的漂远了,有的被浪盖住,有的沉到底下。”
“我忘事,大概就是这样。”
——
“海啊。”澄澜在枕头上滚了一下,“听着挺累。”
“那你呢?”
“我们没这么麻烦。”她说,“我们像登记表。”
“一天一页。”她在空气里比划,“哪栋楼送了几件,哪间房多一条床单,哪条走廊都是脚印,写清楚。”
“写上去,就不会自己糊掉。”
“普通的一天,就写‘正常’。”
“重要的,我们夹纸片,在边上写:很好笑,很重要,不要丢。”
“今天——”她在被子里晃晃脚,“我夹了很多。”
“第一次出庄园,第一次喝汽水,第一次在街上被人盯尾巴,第一次在城里买花。”
“第一次有人陪我走到腿软。”
她笑了一下:“今天这一格,我圈了很多圈。”
——
“那以后呢?”柚子问,“几个月以后,几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几年’这种单位,对我们没什么感觉。”澄澜说,“我们不太按时间算。”
她侧过来,脸对着她。尾巴往上蹭了一点,把小腿也圈进去。
“你们的记忆跟着时间走。”她说,“像你说的海,潮来潮去,有些东西被冲走。”
“我们不是。”
“我们像备忘录。写上去,就在那儿。”
“除非有人拿橡皮,或者拿程序,专门来擦。”
“按这个算,我不会自己忘记你。”
她说得很平静。
“那你会记得什么?”
澄澜想了想:
“记得你在菜市场不敢靠活鱼,却盯着虾看了很久。”
“记得你喝汽水被呛到,眼睛都红了,还装没事。”
“记得你给我画画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记得你自己没发现,一直站在我前面。”
她看向窗台:“还记得那朵小花。”
柚子耳根又烫起来。
“今天记了很多。”澄澜说,“不然这本备忘录太没意思。”
——
又安静了一会儿。
“庄园里其他人呢?”柚子问,“他们也像你这样?”
“常驻的,差不多。”
“管家那一张,基本是计划、预算,哪家供应商偷工减料。”
“女仆长那一张,制服,规矩,谁今天头饰戴歪。”
“火房长那一张,全是盐罐和锅。”
“我这张,”她笑了一下,“床单,脚印,晾衣区今天有没有太阳,内衣有没有按颜色分好,今天有没有出门。”
“来来去去的客人,是人。”
“我们,是这些表格的主人,也被表格管着。”
柚子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那琊先生呢?他也是你这样的?”
“这个按规矩不该问。”澄澜说。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
“没人跟我们说他是什么。我们只看得见他露出来的那一块。”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更像你们。”
“他会发呆,会走神,会站在风口吹很久,忘了自己要干嘛。”
“生日那天,会有一点高兴。别人换他的杯子,他会不太高兴。”
“他有时候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过几天又说一遍。”
“我们不会这样。我们的字不会自己走丢。”
她顿了一下:“不过,他是把我们做出来的人。”
“他写了第一张表格。写名字,写适合做什么,顺手写几条规矩。”
“他比较像我们的爸爸。”
她说“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软,只是把这个词放在那儿。
“不是你们那种。”她补了一句,“是写第一张表格的那种。”
——
“你有爸爸吗?”她接着问。
“有。”柚子说。声音轻了一点。
“他大概……现在在城里到处找我。”
“也可能还没发现。要过几天,才觉得家里少了个人。”
尾巴在被子里收紧了一圈。
“他不太会说‘我相信你’这种话。”柚子说。
“但我房门口会莫名其妙多出一本参考书。”
“我画画画到忘记时间,灯会被人拧亮一点。”
“我睡着,被子会被拉好。”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帘外远远一声车响,很快被风吹散。
“哪天你要出去,就在你的本子里夹一张纸,写‘湖岚庄园’,夹在今天这一页。”澄澜说,
“你爸翻到那一页,说不定能找到我们。”
柚子笑了一下,鼻子发酸。
——
柚子没再说话。
她把脸往枕头里埋一点,呼吸在棉花里闷开。
台灯还亮着。
光从床头那一块铺开,照到窗台。
花瓶靠着玻璃。铃兰的茎细细的,那朵皱巴巴的小花挤在一侧。
被子下面,尾巴轻轻晃了两下,慢慢停住。
湖风擦过外墙,从窗缝里钻进来一点点。
房间里很安静。
窗台上,花瓶站着。
里面只插着一枝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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