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种的梨花树来报恩了

　　母亲去世后，池华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人住了一年。

　　那一年，她大四。整日忙于补上休学一年的落下的部分课程、毕设和其他大大小小的事项。白日上课，晚上回家在画室里捣腾她的艺术项目。生活规律地周而复始，充实而忙碌，她几乎不再想起母亲。

　　直到池华顺利且优秀地完成了学业。
　　时间骤然变得空旷起来。

　　有一天，她坐在画室里像往常一样画了一组练习，不知不觉间从下午画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昏暗。

　　太暗了。池华微微蹙眉。
　　炭黑色的笔尖仍然在纸张上摩挲着，她无意识地开口——

　　“妈妈，帮我开……”

　　未完的话生生止住。池华整个人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就像是被时间按下了暂停键一般，炭笔悬停在画板前，全身僵硬。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啪嗒。”极轻的声响。
　　是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直直地砸落在画室的地面上。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过载的知觉和感受在一刹那朝她奔涌而来——就像一片汪洋大海要生生倒灌进她的眼睛里，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分辨。

　　整个人就在一瞬间崩溃了。

　　她像是突然被人朝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似的，轰然倒在地上，蜷缩着颤抖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空荡荡的房子里顿时回响着她撕心裂肺的呜咽。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她躺在一片黑暗中，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哭到面部发麻、眼睛肿痛，哭到眼泪已经完全越过她的感知，无穷无尽般地流淌。

　　她似乎就此晕了过去。
　　之所以要用“似乎”，是因为第二天她发现自己在卧室的床上醒来。她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又开始出现了问题。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她开始无时无刻不想起母亲。
　　就好像在从前忙碌的日子里决心忘掉她的全部努力，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而想起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该死的、冰冷的屋子里到底有多少与沈女士有关的事物。每一件。每一件都如此轻易地让她溃败。她只身一人在这空旷的屋子里简直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嗜睡。混沌地度过了三天。又或者更长。她记不清楚了。

　　当她再一次走进画室，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她要像之前那样忘记沈女士。

　　忘记她。她才能正常地生活。

　　但是去哪儿呢？
　　池华忽然感到一片迷茫。

　　这时，一本书从旁边的书架上掉落，摔倒地上。那是一本画册，中间夹着一张照片。

　　池华捡起那张照片——那是最后一年，和沈女士在江南小镇旅游时的合照。

　　小镇。几千公里之外的小镇。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就是这个地方了。她在一瞬间认定，仿佛冥冥之中获得了神的启示。

　　尽管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把这张如此特别的照片夹在了这本画册里。

　　她什么都不管了。连夜收拾行李，逃一般地赶了最早的飞机，向那座遥远的小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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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去小镇是因为这张照片……那你现在，后悔了吗？”黎宴站在池华身旁轻声问道。

　　“不后悔。”
　　“我在那里……平静了很多。”

　　黎宴眉眼松了下来。

　　池华说她不记得把这张照片夹在了这本画册里。

　　她是对的。
　　她把照片珍重地放在了书房抽屉里的相册里。

　　是他自作主张拿了出来，放进了画册。然后又当着她的面把画册轻轻地从书架上推了下来。

　　那时他能触物。她却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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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宴从来没有见过池华如此地伤心。

　　哪怕是她饱受谣言的时候，哪怕是她为母亲入殓的时候，哪怕是她几百年前死去的时候。

　　她的哭声是如此痛苦，让窗外的他忍不住化形进来探查一二。

　　于是他看见她倒在地上，哭得近乎昏厥。她周身的情绪是如此地浓烈，在他感知到她的意识的一瞬间就如同滔天巨浪般吞噬了他。

　　然而人类的情感远比一棵树能产生的要更加复杂。黎宴读不懂，但他很难过。这种难过甚至超越了他最初看见她死去的时候。

　　他彷徨无措地守在她身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于是他只能在她彻底昏迷之后，把她抱到了床上——就像一棵树需要扎根在温暖肥沃的土地上，他知道人类也需要在这种柔软舒适的地方才能更好地修养生息。

　　他守了她一整个夜晚。

　　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哭得太久耗尽了水分，在睡梦中呜咽着要水喝，他小心地给她喂了点水。但是她很快又开始哭，他只好不断地拭去她的眼泪，咸涩的气息洇湿他的衣袖。后来却被她扯住了袖子不放，鼻尖无意识地耸动。

　　他起初有些茫然，而后隐约明白了什么，几根枝桠从他宽大的袖间抽出，眨眼之间就开满了洁白梨花，他用另一只手折下，插在了她床边空置的花瓶里。

　　淡淡的梨花清香顿时在整个房间中浮动。

　　她松开了衣袖，终于安稳地睡去。

　　但醒来之后的池华，状态仍然很不好。黎宴实在很难放心，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

　　黎宴从她身上感知到的情绪更复杂了。他看见她像惊弓之鸟一样在这栋房子里游荡，仿佛突然间对这个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感到极端的陌生。

　　她开始逃避这栋房子里的一切，沉入睡眠，不吃不喝。

　　这样下去她会死掉的。
　　黎宴这样想道。他知道除了睡眠，人类也同样离不开水和食物。

　　只是，在这个想法生发的一瞬间，他感到心口忽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就像被一根尖刺狠狠地捅进去又拔出来。

　　他摸向胸口，没有伤痕。
　　黎宴感到茫然。

　　树是没有心脏这样的器官的，他化形之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于是他开始照顾池华。他必须这么做。

　　趁池华昏睡的时候，黎宴进了厨房。他其实见过很多次池华制作食物的过程，不管是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做饭都是人类必不可少的生存步骤，他甚至很清楚她的口味和喜好。

　　只是在使用人类制作出来的器具这方面稍微绊了一下——他不小心沾上了一点火。烧断了他的几根树枝。他第一次出入厨房，着实有些狼狈。

　　但他是一棵很聪明的树。他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做出池华喜欢的食物。

　　有时，他会在池华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轻轻弄醒她，偷偷给她喂一点食物。有时是池华自己醒来了，他会按照池华平时做饭的习惯准备一点简单的食物——比如煮一点粥在锅里，让她误以为是她自己先前煮好的。

　　池华的状态太差了，整日恹恹的，沉浸在漫长的睡眠和短暂的清醒之中，很难说她还能很好地分清梦境与现实，事实上她能记得让自己吃点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黎宴对人类了解得再多一点，他就会知道池华有一点发烧。最好吃一点退烧药。

　　但是他给池华准备了充足的水分、温和的食物和良好的睡眠——他依旧整夜整夜地守着她。

　　于是三天之后，烧退了。
　　五天之后，池华终于从那种情绪状态中恢复了一点。她知道不能让自己一直这样下去，她必须做出改变。

　　然而这改变是更深的遗忘和逃避。

　　而当黎宴在明白池华想要忘记沈女士的时候，他感到一点隐隐的不安。

　　作为一棵树，黎宴很难说清楚，但是他觉得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会让她的状态更差。因为黎宴知道她对她的母亲有着多么深的感情。

　　但是池华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现在考虑的是：去哪里。

　　黎宴犹豫了很久，为她提供了一个建议：一个与沈女士有关，但又有些陌生的，遥远小镇。

　　池华几乎是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它。

　　……其实池华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无法忍受一个充斥着母亲的存在的地方，却又无可避免地被另一个与母亲有关的地方吸引。

　　她想起母亲生前的最后一年。她放弃了那微茫的希望，提交了休学申请，陪母亲渡过她最后的生命。

　　沈女士提出去旅行。于是她们来到了这个小镇。

　　池华很少见过沈女士那样快乐。那段最后的日子里，她快乐得近乎单纯。仿佛随时可能会到来的死亡不是什么令人恐惧的事物，而是她期待已久的归宿。

　　而事实上，这或许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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