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与焰心

作者:云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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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站告别


      52.

      周屿离开后的第三天,北城下起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雨。雨水冰冷刺骨,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许燃空洞的心上。那部崭新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枕边,屏幕漆黑,像一个沉默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口,他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唯一的号码。

      家里依旧是他和奶奶,还有满墙贴满的、画着同一个人不同侧影的速写。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雪松的气息,却又仿佛只是他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他开始机械地重复着往日的生活,上学,放学,画画,照顾奶奶。只是那条放学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而寒冷;顶楼的风,也变得格外凛冽刺骨;车库更是成了他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那里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回忆的味道,足以将他尚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座行走的孤岛。只有在深夜,就着昏黄的台灯,一遍遍翻看那本厚重的美术馆画册,指尖抚过周屿送他的那套昂贵画笔,或者凝望着那幅被牛皮纸重新包好、藏在床底的《顶楼的日落Ⅱ》时,他眼底才会流露出一丝属于活人的、深切的痛楚和眷恋。

      他知道周屿希望他好好生活,希望他继续画画。他在努力这样做,可每一次提起画笔,勾勒出的线条都带着无法驱散的沉重。那些曾经被周屿点燃的、名为勇气和希望的焰心,在离别后的凄风苦雨中,摇曳得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2.

      就在许燃以为日子就要这样沉寂而麻木地流淌下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平静(或者说死寂)的生活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周屿要回来了。

      不是长期的,只是一次短暂的、仓促的折返。因为一些紧急的、未处理完的转学手续和户籍问题,他必须回来一趟,时间只有短短一天。

      这个消息,是周屿离开一周后,通过那部新手机发来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短信。字数寥寥,语气克制,只简单说明了抵达和离开的火车班次时间,以及一句:【临走前,再见一面吧。】

      短信抵达时,许燃正在画室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当那个专属的、他设置了无数次却从未响起的提示音突然响起,当他看到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和简短的内容时,他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混杂着惶恐、无措和尖锐疼痛的情绪所取代。

      他要回来了。
      哪怕只有一天。
      哪怕只是为了告别。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他渴望见到周屿,渴望得心脏都在发疼。他想确认那不是一场梦,想再看看那张刻入骨髓的脸,想再感受一下那份令人安心的温度。可他又无比恐惧这次见面。再见一面又如何?不过是把一个月前巷口那场仓促而痛苦的离别,拉长、放大,再重新经历一次。是饮鸩止渴,是将刚刚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重新揭开。

      他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反复看着那条短信,直到屏幕暗下去,又按亮,如此反复。最终,他没有回复任何一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语言在巨大的现实和汹涌的情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他知道,他一定会去。

      53.

      周屿乘坐的火车在傍晚时分抵达北城站。

      天空依旧阴沉,飘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火车站广场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充斥着各种方言、行李拖拽声和广播提示音,空气里混杂着汗水、雨水和方便面的味道。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奔波与疲惫,或是对重逢的期盼,或是对离别的伤感。

      许燃提前了很久就到了。他穿着那件周屿买的新羽绒服,围着那条灰色的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觉得冷,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站在出站口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目光紧紧盯着电子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列车信息,心脏随着每一次信息的刷新而剧烈跳动。

      当周屿所乘班次的状态变为“正点到达”时,许燃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人群开始骚动,陆续有旅客拖着行李箱从闸口涌出。许燃踮起脚尖,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终于,在涌出的人流中,他看到了周屿。

      周屿也背着一个双肩包,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毛衣。一个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略显苍白的脸上,依旧深邃而明亮。他走出闸口,脚步有些匆忙,目光同样急切地在接站的人群中扫视着。

      当他的视线,穿过层层人群,与角落里那道安静却无比清晰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时,时间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周屿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冰冷的雨丝,隔着一个月分离的时光和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他们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彼此。

      周屿的眼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无法掩饰的惊喜,有深切的思念,有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有……与许燃眼中如出一辙的、深可见骨的痛楚。

      许燃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周屿了。是真的。不是梦。

      周屿深吸了一口气,拨开人群,大步朝着许燃走来。他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几步就跨到了许燃面前。

      两人再次近距离地站在了一起。呼吸可闻。

      “……来了。”周屿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许燃仰头看着他,看着他下颌新冒出的、青色的胡茬,看着他眼下的淡淡阴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是行李车轮滚过的噪音,是广播里模糊的提示。

      但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和眼中那片无声的、汹涌的海。

      54.

      周屿没有多少时间。他明天一早就要再次离开,今晚还需要去处理一些必要的手续。他们只有这短暂的、在车站附近的几个小时。

      两人默契地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沿着车站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老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屿撑着那把熟悉的黑伞,依旧习惯性地倾向许燃这边。

      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他们。与离别前那种带着绝望的珍惜和刻意营造的平静不同,此时的沉默,充满了太多欲言又止和无处安放的痛楚。

      “南城……那边,怎么样?”最终还是许燃先开了口,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那样。”周屿的回答简略而敷衍,他似乎不想多谈那个地方,“学校很大,人很多。”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许燃,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呢?还好吗?画……还在画吗?”

      “……嗯。”许燃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在画。”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奶奶身体还好吗?”
      “……还好。”
      “王皓他们……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

      对话干巴巴的,像在例行公事。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触及更深情感的雷区,仿佛那样就能维持住这脆弱的、重逢的表象。

      走到一个街心公园,他们在被雨水打湿的长椅上坐下。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这个,”周屿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扁平的盒子,递给许燃,“给你的。”

      许燃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套更加专业、齐全的绘画工具,还有一些南城特产的点心和一本精美的南城风光明信片集。

      “看到觉得……你会喜欢。”周屿的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紧紧锁在许燃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许燃看着那些东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他不需要这些礼物,他需要的……他需要的,周屿给不了。

      他用力咬着下唇,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低声道:“……谢谢。”

      “许燃,”周屿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走了以后,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一定要好好画画,不要放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冷记得加衣服,别又冻着手脚……遇到什么事,别怕,给我打电话,或者……找李老师也行,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像要把未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他无法再亲身参与的事情,都预先安排好。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许燃心上反复切割。

      许燃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边缘粗糙的木头,指甲缝里塞满了木屑。

      “……最重要的是,”周屿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伸出手,用力握住许燃冰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

      “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这句话,像一句沉重的誓言,又像一个渺茫的祈愿,重重地砸在许燃的心上。

      等他回来?
      何时?
      何地?
      以何种身份?

      未来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充满了未知和变数。这个承诺,轻飘飘的,却承载着两人都无法承受的重量。

      许燃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周屿,看着他眼中那份深切的、不容置疑的期盼和痛苦,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用力地、几乎是透支生命般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好。”

      55.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再次到来。

      周屿乘坐的火车,在深夜发车。站台上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冬夜的寒冷和离别的愁绪。

      相比于接站时的喧嚣,送站的站台显得空旷而冷清了许多。只有零星几个晚班车的旅客,和几对同样面临着分离的情侣或家人,空气中弥漫着低低的啜泣和叮嘱声。

      周屿和许燃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有该嘱咐的话,似乎都已经说尽。所有的伪装和坚强,也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悲伤和不舍。

      周屿看着许燃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和他紧紧攥着衣角的、指节泛白的手,心脏疼得像被生生剜去一块。他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握手,也不是拥抱,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无尽珍视地,帮许燃把松开的围巾重新系好,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许燃冰凉的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走了。”周屿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许燃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只是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火车汽笛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刺耳的鸣响,像最后的催命符。

      周屿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许燃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带走。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决绝地、大步走向车厢门,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怕。
      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怕看到许燃哭泣的样子,会让他所有的决心土崩瓦解。

      就在周屿踏上列车踏板,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的那一瞬间——

      一直低着头的许燃,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驱使,猛地抬起了头。他看着周屿即将消失在车门后的、决绝的背影,看着那扇缓缓合拢的、如同命运隔阂般的车门,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关闭的车门,朝着那个即将远去的人,撕心裂肺地喊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他以为永远也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周屿——你要好好过——!”

      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凄厉而绝望,瞬间被火车启动的巨大轰鸣所淹没。

      那扇门,在他眼前,彻底关严、锁死。

      火车车轮缓缓转动,带着震耳的轰鸣,开始加速,毫不留情地驶离站台,将那个哭泣的身影,和那句被风吹散的、用尽全力的祝福与告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驶向那片未知的、没有彼此的 future。

      许燃徒劳地追着火车跑了几步,直到力竭,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站台上。

      他趴在地上,看着那列载着他全部爱恋与光亮的火车,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的隧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站台重新变得空旷而寂静,只有冰冷的灯光,和他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句最重要的“我喜欢你”,终究还是被淹没在了车轮的轰鸣与离别的汽笛声中,成为了他一个人永恒的、无声的遗憾。

      而那句声嘶力竭的“你要好好过”,则像一句最悲凉的诅咒与祈愿,伴随着火车的远去,飘散在寒冷的夜风里,不知是否传达到了那个人的耳边。

      车站的告别,仓促,惨烈,且不完整。

      他们之间,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没有。

      只有一条系好的围巾,一句沉重的嘱托,一声被淹没的呼喊,和一场无声的、盛大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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