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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
于怀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那扇厚重的、隔绝外界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将外面那个充满柏然气息的世界彻底关在外面。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奔逃。胸膛里那颗心脏依旧在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在过分安静的玄关里回荡,震耳欲聋。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耳廓,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柏然说话时温热气息拂过的痒意。然后是手臂,被柏然揽住过的地方,皮肤下的血液仿佛还在为那份短暂而有力的禁锢奔流叫嚣,留下一种隐秘的、灼热的印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刚才接过水杯时,与柏然手指相触的地方。
那触感,温热,带着一点点潮湿和属于少年人的、粗糙的薄茧,像一块被阳光烘烤得滚烫的鹅卵石,猝不及防地投入他冰封的心湖,不仅激起了滔天巨浪,更在湖底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疯了……”他低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怎么会产生那样荒唐的念头?想去触碰柏然的汗珠,想去感受那颗鼻尖的小痣……这完全超出了他十七年来对人际交往的所有认知和界限。这不对,这不正常,这……危险。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从内而外灼烧着他的热度。水流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打湿了衬衫的领口,带来短暂的、物理上的清醒,却无法平息内心那片已然燎原的火。
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眼神慌乱,嘴唇因为冷水的刺激而微微泛白,却更衬得那抹从肌肤底层透出的绯色惊心动魄。这还是他吗?这个因为另一个男生的靠近就方寸大乱、心跳失序的人,还是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理智、永远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位置的于怀吗?
他逃避般地离开洗手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个空间一如既往地整洁、规整,每一件物品都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像他的人生一样,线条清晰,没有一丝偏差。书桌上摊开着未完成的奥数习题集,旁边的架子上陈列着各种竞赛奖杯和证书,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元素周期表——这些都是他安全的、熟悉的、可以掌控的领域。
然而此刻,这些曾经赋予他成就感和秩序感的东西,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们的冰冷和理性,丝毫无法安抚他体内那股陌生的、汹涌的、属于感性的洪流。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上。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光滑的漆面反射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像一头温顺的、等待安抚的巨兽。于怀走过去,掀开琴盖,手指习惯性地落在熟悉的黑白琴键上。
他试图弹奏巴赫的平均律,那是最需要理性与控制的复调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必须精准,每一条旋律线都必须清晰独立。他试图用这种极致的秩序,来镇压内心的兵荒马乱。
起初的几个小节还算平稳,他的手指凭借着多年的肌肉记忆在琴键上移动。但很快,柏然的脸,柏然的笑,柏然专注画画时微蹙的眉头,柏然喝水时滚动的喉结,柏然靠近时身上那股混合着阳光和颜料的气息……所有关于柏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蛮横地干扰着他的思绪。
琴声开始变得滞涩,节奏紊乱,原本应该清晰分离的声部纠缠在一起,发出不和谐的噪音。他越是想集中精神,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越是想控制,手指就越是僵硬。
“砰!”
他终于无法忍受,双手重重地砸在琴键上,发出一片混乱而刺耳的轰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骇人。他伏在琴键上,额头抵着冰凉的象牙键,剧烈地喘息着,肩膀微微颤抖。
失败了。连他最引以为傲的、能够让他隔绝外界纷扰的音乐,也失去了效力。柏然像一种无孔不入的病毒,已经侵入了他的系统,扰乱了他所有的运行程序。
他抬起头,看着琴键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该怎么办?否认吗?可那份悸动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像在他血管里燃烧的火焰,无法忽视。接受吗?这太荒谬了,这完全背离了他所接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是一条看不见光明的、布满荆棘的歧路。
他想起柏然最后那个在夕阳下无比明亮的笑容,想起他说“下周六见”时语气里的期待。那份毫无阴霾的坦荡,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内心的阴暗和挣扎。柏然对他,或许只是单纯的同桌情谊,或许只是对“合作伙伴”的依赖和欣赏,而他,却生出了如此不堪的、觊觎的心思。
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像个躲在阴影里的窥视者,玷污了那份纯粹的阳光。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房间里的窒闷。他望着楼下零星亮起的灯火,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如此迷茫。
他试图用理性来分析这份感情,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列出已知条件,推导可能的结果。
已知条件1:他会因为柏然的靠近而心跳加速。
已知条件2:他会不自觉地关注柏然的一举一动。
已知条件3:他会产生想要触碰柏然的冲动。
已知条件4:这种反应只针对柏然一人。
……
结论是什么?
他不敢去想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混乱中,他拿起手机,手指悬在柏然的聊天界面上方。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到家了吗?”,或者关于曲目的一个技术性问题。他需要一个借口,一个确认,确认柏然的存在,也确认……自己还没有完全失控。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他害怕。害怕得到的是柏然礼貌而疏离的回应,那会让他更加难堪;更害怕得到的是柏然一如既往的热情,那会让他内心的罪恶感更深。
他放下手机,无力地滑坐在地毯上,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杯水的冰凉,和与柏然相触时的温热。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柏然作画时画笔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因为满意而发出的、极轻的哼唧声。
这些细微的、属于柏然的印记,像无数细小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甜蜜。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双腿发麻,窗外的灯火也稀疏了许多。激烈的内心挣扎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空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不散萦绕在心头那个清晰的身影。他闭上眼,任由水流滑过脸颊,仿佛这样就能混淆那些不该存在的液体。
洗完澡,他躺回床上,关掉灯。房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知道自己今夜注定无眠。
那个拥抱的力度,那首《月光》的旋律,那个触碰的瞬间,还有柏然最后那个灿烂的笑容……所有的一切,像一部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恐惧、羞耻、自我厌弃、还有那无法抑制的、汹涌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将他紧紧缠绕。
他抬起手,在黑暗中,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也沾染上了某种渴望的温度。
“柏然……”
一个名字,无声地消失在寂静的黑暗里,带着无尽的迷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祈盼。安抚失败,内心的风暴远未停歇,反而在夜的发酵下,酝酿着更未知的波澜。他像一艘失去了罗盘的小船,在名为“柏然”的海洋里,孤独地漂流着,不知彼岸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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