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淡 慢慢忘

　　泠夏伊顿住了。

　　“夏伊”——这是纪秦天第一次省略她的姓这样称呼自己。泠夏伊的脸上不露声色，脚尖却几不可察地向后挪了半寸，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一种敏锐的直觉在她心头敲响：这个问题，绝非寻常的八卦闲谈，它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试图试探水下沉积已久的心事。联系之前的种种细节，眼前的人似乎正决意要将“年少轻狂”付诸行动。

　　最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秋夜的凉风，轻轻吹熄这明昧不定的小火苗：“嗯。我有男朋友。”

　　话音落下，她清晰地看到纪秦天刚才的疯狂像个漏气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但他几乎是立刻扯起一个笑容，用一种过分轻松的语气掩饰骤然的失落：“哦。挺好。那个……我也有女朋友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消散在秋色中，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听清。

　　泠夏伊说谎了，距离收到那条只有三个字的“分手吧”短信，早已过去半年多。从在运河广场他为她遮住整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她大概感觉到了那份悄然滋长、隐隐约约的少年情愫，或许是因为他还不擅长隐藏，或许是因为她过于敏感。不可否认，她心底也欣赏着这个时而阳光、时而沉稳的“大小孩”。看到他，总会想起电影《蓝色大门》。张士豪，天蝎座，O型，游泳队，吉他社，他还不错哦！纪秦天，同样天蝎座，跳级生，篮球队，钢琴十级，会吉他会唱歌，比电影里的少年似乎还要耀眼几分。若是还在年少时期，她想，自己大概很难不对这样的男孩动心。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上国际班的进度。她原本计划冲刺三个月拿下托福，如今又被这表演耽误了半个月。还有文书、推荐信……也迫在眉睫，每一分钟都显得弥足珍贵。所以，当刚才纪秦天终于试探着问出口时，她说了个谎，既是为了掐断他可能萌生的念想，也是为了斩断自己心底一丝不该有的臆想。更重要的是，那个名叫辰枫的男孩，依旧盘踞在她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纪秦天也说谎了。他哪里有什么女朋友。只是当听到她答案的瞬间，强烈的失落和少年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碰撞在一起，让他几乎是赌气般地，慌忙为自己也竖起一面盾牌。

　　但这个仓促的谎言，很快就会被赋予某种形式上的“实现”。就在他转身走向那间充满烟火气的串烧店前，他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迟疑地徘徊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飞快地敲下几行字。

　　他深吸一口气，将空气中烧烤的油烟味和那份莫名的怅惘一同吸入肺里，然后迈步融入眼前的喧闹。身后，只剩下一轮圆盘，在夜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寒光。

　　中秋晚会仿佛一道无形的分水岭。中秋晚会之后，纪秦天和泠夏伊的人气突然上升了一把。两人的名字常常被并列提起，成了校园里一段暧昧的谈资。国际班门口总多了些“恰好路过”的身影，有女生会红着脸直接向纪秦天要电话，也有传着他俩正在交往。但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纪秦天对此一笑了之；泠夏伊则置若罔闻，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美漂”小组的日常仍在继续。他们依旧一起上课自习，讨论申请策略，相约去食堂吃饭，在狼人杀的谎言中斗智斗勇，不时将大学小街走过一遍又一遍，偶尔畅想着大洋彼岸截然不同的生活。

　　只是，除了泠夏伊。她依旧安然在自己筑起的堡垒里，里面的人闭门不出，外面的人难以踏入。但“美漂”的成员却不以为然，经过中秋夜的并肩作战，他们似乎已窥见她冰封外表下细微的裂痕——那不是冷漠，或许只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巨大的时间压力让她无暇他顾。

　　舒菡就对泠夏伊怀有一种亲近与羡慕，羡慕她静如处子、淡然于世，可以理直气壮地留在自己的小世界。这是舒菡无法奢求的，父母给了她天生姣好的容貌，并在后天将她培养成一个才女，她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被男生追逐、被女生嫉妒。尽管她将自己的性格炼成平易近人，广阔的交友圈也像一张无形的网，那些无处不在的三朋四友，随时随地就会冒出来丰富或打乱她的人生。

　　而小黑，则视泠夏伊为人际关系上的全新挑战。游刃有余的他第一次遭遇如此彻底的“滑铁卢”，这座“冰山”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即使知道次次碰壁，他仍会在每次活动前锲而不舍地发出邀请，美其名曰：“也许哪天冰山就融化、零下一度就升温了。”

　　景筱瑜永远以与小黑唱反调为日常惯性。每次小黑发出邀请，她就自觉地挺身而出挡在泠夏伊前面。与小黑来说，她是“革命路上的绊脚石”；与泠夏伊来说，她却是无声的守护者。泠夏伊尚且不知，她与景筱瑜之间，藏着怎样牵丝挂藤的联系。

　　至于纪秦天，他曾以为在那片运河广场的月光下叩响了心门，却在中秋夜喧嚣散尽的小街上，被一句轻飘飘的谎言，温和而坚定地拒之门外。

　　时光悄然滑入十月，天空变得高远辽阔。汐川大学的主色调开始变幻莫测。专属于秋天的颜色，由浓浓淡淡的绿，深深浅浅地渐变，自一片叶的梢头开始蜕变，最终蔓延成泼洒的绚烂。

　　篮球场永远是青春沸腾的所在。无论课业如何繁重，男生们愿在此搏杀汗水，毕竟《灌篮高手》是大多数男生青春最初的记忆，而篮球也因此成为他们曾经最初的梦。一米八的纪秦天自然是场上焦点，就算个头稍逊的小黑也球不离手，一向沉默寡言的肖飏亦在此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热烈模样。

　　城大校际篮球联赛由九月断断续续地比到了十月。这天是外语学院对阵工程学院的关键赛，小黑振臂一呼，几乎召集了全班前去助威——除了泠夏伊。

　　篮球场，是她近来刻意绕行的禁区。有时候，她宁愿绕远路也不愿靠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的托福词汇书上，仿佛一旦靠近，就会名为“往事”的洪流席卷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那洪流之中，伫立着一个名叫“辰枫”的身影。

　　就是这个篮球场，一个飞旋扑来的篮球拉近了泠夏伊与辰枫的距离。就在篮球完美地擦过篮筐向无辜的路人泠夏伊飞去时，在离额头的0.01公分处——在嘭的一声后停止了。

　　0.01公分，王家卫用这个数字捕捉过邂逅的微妙，周星驰借这个距离定义过缘分的神奇。泠夏伊曾单纯地以为，这是代表两个人注定相遇的距离，却没想过它同样也是命定错身的伏笔。

　　球，在泠夏伊面前静止了；但辰枫，却倒下了。

　　用辰枫的话狡辩，是因为与地面的摩擦力斗不过篮球的惯性导致平衡尽失，他才会“以最不帅气的姿势”出现在泠夏伊面前。但泠夏伊却将这归功于“命运的引力”，在她眼里，辰枫只比那个“踩着七彩的祥云盖世英雄”的出现逊色一点点。当时这位摔得多处擦伤的英雄还坚持自己没有伤筋动骨，但泠夏伊比他更坚持，最后两人一同去校医院处理伤口。

　　之后就像所有爱情小说的桥段一样，两人由各自故事中的主角变成了同一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而篮球场，也由最初的缘起之地成为了他们后来的约会胜地。

　　爱屋及乌，泠夏伊也爱上了篮球，从他唯一的观众变成他唯一的对手。文静只是表象，抢不到球时她也会扑上去又拉又扯，直到他无奈投降，将球双手奉上，笑着看她用笨拙的姿势将球投出……

　　球在篮筐绕了一个圈后，完美地脱离了向心力……

　　但在触地之前，被纪秦天一个跳跃抢到了。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火药味，篮球在滚动、飞跃，扬起的尘埃随之在阳光下旋转。肖飏带着篮球左右奔走，小黑拿到球后被重重包围，眼看无法突围当机立断又传给纪秦天。纪秦天在此跃身，投篮的动作在夕照中被无限拉长，柔和了比赛的锐利。

　　正在胜负难分之时，一场倾盆大雨淋头浇来，瞬间浇灭了所有热情。这一场雨落得如此轻狂，完全没有浅秋静美的模样。

　　众人惊呼着抱起物品，狼狈地冲向最近的食堂屋檐下。

　　骤雨急泻，毫不留情。大家挤在檐下擦拭雨水，抖落下的水珠，在脚下汇成一条小溪流，被运动鞋反复踩踏后，成为一片浑浊的水渍。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但之后有课的有课，有约的有约，大家开始焦躁不安，各自寻找手机中的“最近联络人”。

　　景筱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泠夏伊，一个短信就把她叫来江湖救急。不一会，一个撑着伞的纤细身影便穿透雨幕缓缓走来，手上还拿着几把雨伞。泠夏伊平时冷若冰霜，却总在关键时刻默默伸出援手。众人感激不尽，连小黑都破天荒地收起了“零下一度”的调侃。

　　然而伞少人多，无论如何合并同类项，总有一人无法被遮蔽。

　　纪秦天默默按了几下手机，随即将其塞回背包，语调轻松：“你们用吧。我骑车，打伞反而碍事。先走了。”话音未落，他已只身闯入滂沱雨幕。

　　大家面面相觑，小黑向雨中急喊：“喂！你真的不要伞吗？”

　　纪秦天的声音借着雨点传来：“我不怕淋雨！”

　　“我不怕淋雨。”

　　这几个字敲在泠夏伊心上，泛起熟悉而陌生的涟漪。她忽然想起那个微雨的傍晚，在纪秦天的单车后座上，他笑着说的那句冷笑话：

　　“因为我是晴天啊。晴天怎么会怕区区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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