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缉七组[刑侦]

作者:十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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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这顿晚餐,是凯旋的庆功宴,也是无声的告别式。
      江家的餐厅依旧雅致,灯火通明,映照着光洁的餐具和桌上精致的家常菜。空气里飘着熟悉的汤羹香气,但对坐在桌边的蒋满盈来说,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过去七年,九死一生。每一次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在黑暗中与恶魔共舞,支撑他的信念,除了刻入骨血的善良与正直,还有一个更私密、更强烈的念头——挽回。
      挽回蒋连峰那个恶魔给江家带来的污名,挽回世人因他出身而对师父产生的误解。
      他要让所有人看看,被江铭教养出来的孩子,能成为怎样的英雄。
      那身警服和勋章,是他献给师父的清白状与投名状,是他能想到的、最极致的报恩与赎罪。
      可当他真的坐在这里,才发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家纵然败落,不复往日鼎盛,那份浸在骨子里的教养与规矩却未减分毫。一举一动,皆有章法。无声之处,皆是礼仪规矩。
      而他,早已不习惯了。
      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太久,不论是刻意模仿,还是潜移默化,他早已染上一身流氓混混气。他吃得很快,近乎吞咽,筷箸与碗碟不时发出磕碰的声响——这是在生死边缘养成的习惯,与周围优雅缓慢的节奏格格不入。
      一种巨大的、即将坠落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必须在这虚假的平静被戳穿前,记住这个家的味道,记住师父煲的汤的温度,记住自己此刻——哪怕只是瞬间——还是个“英雄”。
      此刻,暮色透过窗格,在杯盘间投下狭长的影。江家的饭桌上,空气仿佛凝滞的琥珀,每一分仪态都精致得像博物馆的展品。而他,像个闯入精致瓷器的粗陶碗,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从□□泥潭里滚过的仓促,显得格外扎眼。
      桌上人的目光,时不时地、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蒋满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耳边恍惚响起从前师父耐心教导他的话:
      “满盈,保持一个良好的仪容形象,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师父不要求你更多的,只要你做到,外表干净整洁,仪态稳重端正,举止大方得体,言谈从容有礼。就只这四项,能做到么?”
      那时的教诲,言犹在耳,却如同前一世的回忆,极其努力地回溯,也是迷茫、枉然——
      八年的朝夕教诲、悉心引导,试图将他打磨成一位端方自持的大家公子。
      可三年暗无天日的监狱生活,四年刀头舔血的□□生涯,却把他打回原形,重新变回了那个在八峰山挣扎求存的野孩子。甚至还不如。至少那时候的他还是赤城、干净、纯粹的,而现在的他,就是个浑浊肮脏的丑类恶物。连他自己都觉得不住犯呕——
      他心里越惶恐,手上就不自觉地刨扒得越快,味同嚼蜡。终于——
      “叮——!”
      汤匙碰到碗沿,发出一声脆响。在这间落针可闻的餐厅里,这微小的声音不啻于一道惊雷。
      他所有的谨慎与小心翼翼,最终都化作了这一声刺耳的宣告。
      蒋满盈的脊背猛地僵住。
      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江涟舀汤的手停在半空。师兄咀嚼的动作放缓,目光复杂地投来。而师父江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深沉的目光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里面翻涌着骄傲、心痛、以及一种满盈无法承受的歉疚。
      桌上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误入了这片不容玷污的洁净之的他身上。
      冰冷的灯光,无声的注视,交织成网,牢牢锁住他拼尽全力也遮掩不住的丑陋与不堪——
      他仿佛又回到了演播厅的强光下,成了舞台上那只无处遁形的老鼠。
      羞愧感像藤蔓一样绞紧了他的心脏。他挣来的一切,在这最基础的“失礼”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师父,对不起。”他拿起饭碗,喉咙发紧,“我自己出去吃。”
      就像当初逃离演播厅一样,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逃回属于他的黑暗地狱——那里才适合他这样浑浊肮脏的丑类恶物。
      他刚欲起身,一只温暖而略显干瘦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是江铭。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对儿子不苟言笑,儿子却总是嬉皮笑脸,是个混不吝;他对徒弟和颜悦色,徒弟反倒惊慌失措,如同惊弓鸟。
      想起当初刚把孩子带出来时,他脚上那双鞋,跟那开口蛙似的,根本没法穿。他便带他去买了双新的。把脚往鞋里一戳,便连声说“合适”。
      结果一路走回来,脚上硌满了大血泡,他却一声不吭。还是妻子后来悄悄告诉他:“孩子鞋不合脚,你给他换一双吧。”他这才惊觉。带到商场脱下鞋一看,才知道有多严重。
      他又想起自己曾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以后有任何不适,不论是身体还是心里不舒服,都要跟师父说,不要自己忍着。你要是不说,师父是没法知道的。我希望咱们师徒之间,能坦诚相对,好吗?你的情绪、你的感受,都要学着表达出来。”。
      可这孩子,就是闷不吭声,像块冻透了的石头。
      那天买好衣服鞋子回家,他已身心俱疲,便说要去洗个澡,也让这孩子自己好好想想——同样的话说了太多次,孩子却总不入心,他只好让他自己反思,希望能得到一个答复:究竟是自己哪里没表达清楚,还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孩子无法信任他。
      谁知洗完澡上来,却见那孩子闷声不响地在落地窗前跪了两个多小时。等他发现时,孩子的两个膝盖都已一片青紫。
      他一时语塞,心里又痛又气,几乎将蒋连峰骂了千万遍:这到底是谁教的!把孩子苛虐成什么样子?!
      他强压着火,带他去洗澡、上药,安顿上床,才柔声问:“都想出什么来了?”。
      孩子低着头,小声答:“我不该惹师父生气。”。
      “这是重点吗?!”他险些吼出来,最终还是压住情绪,耐心而温柔地同他交流:“师父小时候,什么都愿意跟我的老师说。如果你不愿意,那是我的失职,说明我做得还不够好。”。
      他慢慢讲着道理,可效果,却仍如石沉大海。
      江铭想着,心脏猛地一揪,绞痛再度掀起,几乎要催发旧疾。他深长地呼吸,一次,两次,三五次……才勉强压住翻涌的气血与酸楚,掩去所有异样,低声开口:“出去什么?就在这儿吃。看不见你,我心里急。”。
      ——他这个师父,怎么就做得这么失败呢!
      他们之间错位的交流与无声的矛盾,就这样积累了整整六年。直到高考结束才彻底爆发——
      江铭想起当时将孩子带出八峰山的时候,曾经问那孩子想做什么?孩子说,“那我想成为您这样的人,做您现在做的工作。”又说,“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他心头当即生出不轻的抵触,他们这些人自诩什么‘心理学家’、‘心理治疗师’,最后却连自己都治不了,以致如今这样局面。他们已经逃离不开,他不想这孩子也走上这条路,最后再落得个和他们同样的结局。只当时的他虽是这么想,却也想着时候还早,没必要就这么说,也没有反驳,因为根本没有当真。
      直到六年后,孩子将他所任教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上的时候,他才又想起这孩子那一天的坚定,可通知书上的字迹,在他眼里变幻成了病例单上‘双下肢瘫痪’的黑沉冷酷字眼,从来不抽烟的他,沉默着抽完了半盒烟,才颤着声音问,“你真想做这个?”。
      “是”孩子的坚定从没改过,还想说后边那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带着点恳求地看向满盈,“能不能不做这个?”。
      他真的没法再接受多余一个‘深陷舆论声名狼藉,事业身体俱都瘫痪’的落局了,那是他们曾经众星捧月的小师弟啊,从前他们所有人护着,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他受,可最后——
      “我们家做这个的,已经足够多了,实在再不需要一个了。”
      他们都已经逃不开了,江铭真的不希望这个他视如己出的孩子再踏入这个看似能救人、实则可能吞噬自身的领域。
      “为什么当初要对我那么好?好到让我相信你,让我看见希望……然后又是你亲手把它们打碎!”
      “我起早贪黑、拼了命地学,可你现在却说‘不需要’?如果不需要,为什么不早说!你既然根本不需要我,当初又为什么要带我离开八峰山?!”
      “说什么‘没关系’、‘不要紧’……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长辈,会不盼着孩子有出息、有成就?你什么都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
      “我不过是你有能力、有闲心时收养的一只宠物,上不得台面。就像我初中同学讲的那样,有钱人家领养孩子,不过是为了标榜自己善良,和养条宠物没什么区别。谁会真去在乎一只宠物能有多大出息?”
      “是我不对,是我没看清自己的位置。”
      “你们给我的,从来只是资助,是施舍。我可以被照料,却不被允许走进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圈子——是我越界了,痴心妄想什么阶级跨越。”
      “可既然不在意,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出来?我在八峰山,本来过得挺好的……至少奶奶是真心爱我。”
      “是你——是你害死了奶奶!你就是杀人凶手!”
      “如果没有你,奶奶会死吗?我会一个亲人都没有、连个能回的地方都没有吗?!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谁要你来打扰我们的人生!”
      孩子嘶吼着,一把撕碎了那张录取通知书,抓起自己的吉他,转身冲出了这个他住了六年的“家”。
      “你就是杀人凶手——!”
      孩子嘶哑的控诉像钝器砸在江铭胸口,震得他气血翻涌,心口绞痛。他眼睁睁看着那决绝的身影头也不回,还没来得及走出前院,便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他永远忘不了,孩子后来被江衡找回来,提进门时像只炸毛的野猫,扭动着身子对他嘶吼:“我不要回这里!你根本不在乎我!”
      他强压着心痛,问:“我怎么不在乎了?”
      孩子的回答,让他陷入巨大的震愕与绝望:“你都从来不对我动手!你根本不在乎我!”。
      “跟爸道歉,说你错了!”江衡将孩子按跪在地上。孩子奋力挣扎,倔强地仰着头:“不!你又不想要我,我都自己走了,你又不愿意!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整整六年。从他把这孩子从八峰山带出来的那一天起,整整六年,他因为清楚他的过去,所以小心翼翼,万般珍视。别说动一根指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可到头来,孩子却说:你根本不在乎我。
      他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这孩子,换来的却是最深的误解。
      “你就是放不下身份,放不下架子,高高在上地觉得了不起!连手都不惜得动,是怕我身上的穷酸气脏了你的手是吧?那你还要我回来干什么?!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不行吗!”
      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满是狠劲:“阿猫阿狗养到十八岁,也早该老死了!你再去换个新的啊!我不用你动手,不用你在乎,我死在外边都不用你管!我这就走,不碍你的眼!”。
      “嘿!你个小白眼狼!” 江衡气得额头青筋凸起,“我爸拿你当亲儿子养,比对我这个亲生的还心疼!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你呢?一边吼他是‘杀人凶手’,一边骂他‘不在乎你’!他就是太在乎你,才把你惯成这样!字字句句专往他心窝子里戳!”。
      说着就撸起袖子,“今天我就替爸教训你!” 他一把抽出孩子腰间的皮带,趁他还跪着,顺势将人按趴在旁边的琴凳上,扬手就要打,“看我不打醒你个没良心的!”。
      他慌忙去拦。这孩子曾被蒋连峰虐待至深,心里不知藏着多重的阴影,哪能再经得起这般打骂?要是吓坏了怎么办!“江衡!住手!” 他大病初愈,全靠拐杖支撑,哪里拦得住年轻力壮的儿子。眼看几下落下去,孩子腰后都红了!他心急如焚,只好举起拐杖去敲江衡的手臂肩膀,想逼他停手。
      谁知,那孩子竟猛地扭过头,护在江衡身前:“你打我师兄干什么?!”。
      “他、他这是在打你啊!再怎么说,也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快让师父看看,打坏了没有?”
      “师兄是疼我才打我!你不在乎我就算了,还不准师兄在乎我吗?” 孩子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儿,“你不在乎我,就别插手!” 他彻底愣在原地,只见孩子转头对江衡说:“师兄,你继续。”。
      江衡本来也被这反应惊住了,但都已经这样了,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爸,您到一边坐着。”他稳住声调,“不是说我们不在乎他么?好,我今天就让他被‘在乎’个够!我们的方式你体会不了,那就按你的方式来!”。
      乱七八糟又打了十来下后,江铭终究忍不住心疼:“小衡,够了够了!孩子知道错了!”。
      江衡顺势下台阶收了手,弯腰把孩子拽起来,绷着脸说:“以后别叫我师兄了,叫哥!要是还觉得没归属,从此就改姓江!不过丑话说前头——再敢这么随便离家出走,对爸口出不逊,别怪我还像今天一样收拾你!我们一门向来讲究‘言传身教’,你要是听不进去,我不介意给你开个‘暴力管教’的先河!”。
      江衡丢下皮带转身走了,将空间留给他们师徒二人。江铭赶紧上前想问孩子伤势,却被一把推开。孩子抹着眼泪,声音带着赌气:“我哥教我,与你无关……不要你管——”。
      “蒋满盈!你没完了是吧?!”江衡听见这句又折回来,撸着袖子逼近,“我刚怎么说的?!”。
      江铭心知真要动手自己也拦不住,急忙捡起皮带,虚虚地往孩子身后碰了一下,忙对儿子道:“我来教就好!你忙你的去,快去!学生都等着呢!去去去!”他简直像轰鸡似的连连挥手。
      江衡停住脚步,盯着孩子问:“咱爸能不能管住你?”
      被江铭搂在怀里的孩子抬起头,怯生生地瞟了江铭一眼,小声嗫嚅:“能……”
      “行,那您老人家教吧,我先去学校了。要是管不住,随时给我打电话。”江衡语气放缓,却仍带着专业人员的笃定,“我就不信了,我一前专业心理治疗师,还治不了他这么个小东西!”。
      等江衡离开,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下意识相视一笑,随即又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静默半晌,怀里传来一声咕哝:
      “您……您是在乎我的,对吧?”孩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您甚至……都不怕脏了手,肯教我了……”
      江铭看着满盈腰后泛红的伤痕,心像被烙铁烫过。可他竟然在那孩子的眼泪里,看到了一丝——安心?仿佛这皮肉之苦,才是他回归的投名状,是证明自己没有被抛弃的勋章。而他的不舍得,成了孩子世界里最恐怖的流放。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亏他们一门都是学心理的,竟谁也没能真正读懂这孩子的心。
      过往的片段纷至沓来——
      这孩子只要稍觉自己行为有失,便会惶恐失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急切地说:“您打死我好了!”。
      可那实在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错处,孩子也并非故意。他从不计较,只当是蒋连峰留下的阴影,一边心中愤恨那人的恶行,一边将孩子扶起,耐心讲理:
      “那你都已经知道错了,也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我为什么还要打你呢?”
      “暴力是不对的。”
      “没关系,不要紧……”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没关系,不要紧”,试图用耐心去融化苦痛,用宽容去消解恐惧——
      可却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这孩子长久浸淫在扭曲的环境里,早已将暴力后的片刻温存错认为爱的证明。在他的认知里,暴力成了获取关爱的必经仪式,疼痛成了验证在乎的唯一凭证。
      他所有的不忍与疼惜,反而筑成了最深的隔阂。
      他从不打骂,孩子却认为那是冷漠疏远和放任自流。
      他的有关‘爱’与‘在乎’的语言,在孩子的世界里,根本听不懂。
      他的‘舍不得’和‘没关系’,在孩子听来,等同于‘你还不值得我动手’的疏离和‘我根本不在意你’的冷漠。
      孩子并非迷恋暴力与疼痛,他渴望的,始终是切切实实的关切与在乎。只是他所有的生命经验都告诉他:这份在乎,必须用疼痛才能兑换,必须靠受伤才能确证。他将自我惩罚视为赎罪的方式,甚至不惜用挑衅来测试底线,只为求证自己是否还被需要。
      他一直告诉孩子,你只是你自己本身,我不要你成为谁,你做你自己就行了。
      “孩子不是你的附属品,他们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我边界。大人不要进入这个边界,要给孩子充分的自我运作和成长空间。如果不停地纠正孩子,孩子并不会感谢你,相反长久以往他会反感你,父母的无边界感正是孩子痛苦的来源。”
      他们一家人都抱持着这样的教育理念。
      然而他们却忘了,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这孩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做自己,他就没有自己,又怎么做自己?环境没有给他自我,所以他只知道模仿学习他。可他否定了他——
      那孩子拼尽一切努力,不过是想要追上他的背影,成为能与他并肩的人。可当孩子终于成功,满怀欣喜地将那份通知书捧到他面前时,他给出的回应却是冰冷的拒绝。
      “能不能不做这个?”。
      “我们家做这个的,已经足够多了,实在再不需要一个了。”
      这话落在孩子耳中,无异于——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养到这么大还甩不掉吗?自己什么身份心里没数吗?还要硬往这个家里挤吗?”
      孩子在多年拼尽全力的努力成果被完全否定后的绝望和崩溃中爆发了,信念的崩塌导致了情绪的崩溃,也最终造成了他们师徒的决裂。
      孩子不知道怎么应对,以为是彻底挑明的抛弃,就只能离开了,以他能做到的‘体面’。
      可就连这最后的体面也被剥夺了。他被抓了回来,被迫面对这一切,尊严扫地。这种情况下,他怎能不嘶吼,不崩溃?
      直到江衡敏锐地洞察到问题的症结,用孩子唯一能理解的、近乎残酷的方式,给了他迫切需要的“在乎,他才终于像只被安抚的野猫,慢慢收起了炸开的毛,转而陷入另一种更让人心碎的卑微:
      “我听您的话,我不学心理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什么都听您的。只要……只要您还要我,还在乎我就好。我只有你们了,求您别不要我……除了这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所有的理论,所有的道理,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而残酷的诉求击得粉碎。
      他总以为用知识与理性构筑了一座安全的温室,却忘了要治愈一颗被严寒彻底冻伤的心,首先要接纳并理解那种属于严寒的、看似扭曲的生存方式。
      比起将孩子塑造成某个理想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全然接纳他所有的模样。
      他深深地、仿佛要将肺腑都掏空一般,叹了口气。
      “吃吧。”江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礼仪先放一放,吃饱才最重要。”
      “就是说嘛!”江涟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把小师叔轻轻按回椅子,“您要是出去,我也跟着去!那我们干脆都去外边吃好了——”
      不等蒋满盈回应,他已经将一碟剥得干干净净的虾推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小师叔,给!我剥了好久的,快尝尝!”。
      蒋满盈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虾仁,迟疑地拿起了筷子。他夹起一只虾,慢慢地送入口中。虾肉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伴随着孩子期盼的目光,和桌上重新响起的、刻意放松的碗筷声。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那尖锐的自卑感,似乎被这琐碎而真切的温暖,磨钝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左利手的孩子,此刻正有些笨拙地试图用右手夹菜,左手则悄悄稳住碗。江铭看着他努力而别扭的样子,心口一阵闷痛。他起身盛了碗汤,递过去时,指尖装作不经意,轻轻擦过那只肌肉萎缩的手腕。
      蒋满盈像是被烫到一般,左手下意识地往袖管里缩了缩。
      “师父煲的汤,好喝么?”江铭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语气放得极轻。
      等他转回头,看见孩子特意舀起一勺,认真地咽下去,然后脸上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好喝。”。
      像是在努力证明什么。
      江铭笑了笑,半晌,才装作不经意地问:“手臂是——”
      那是当年悬吊拷问后缺血性坏死导致的肌肉萎缩。后来朱期延觉得他得力,心生悔意,花重金请国外名医治了数年,才勉强恢复部分功能。只就有些伤,不论怎么治,病根也永远埋在了那里。
      蒋满盈有些慌忙地藏起手臂:“没事,右手也能用。不不不,左手也能用,能吃饭,能画画,很多事都能做,没事的,您别担心——”。
      灯光下,那节迅速缩回去的手臂,和孩子强作镇定却泄露了惊惶的脸,交织成一幅无声却更为残酷的画面。
      江铭的心沉沉地沉了下去。
      他清楚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是礼仪的差异,还有更多、更深的,他尚未能触及的黑暗过往。
      而这一次,他绝不能,也绝不能再轻飘飘地说一句“没关系,不要紧”了。
      江衡起身舀起一勺汤,汤勺“叮”一声碰在碗沿。他挑眉看向主位的江铭,嘴角一扬。“我就说是爸买这组碗有问题。喝个汤跟打架子鼓似的。见天地被您说性子不稳重——”他朝满盈的方向努努嘴,“您看吧,连咱家最稳重的满盈都用不惯。要我说,干脆换批新的吧?您这些老古董该收起来了,别真让邻居以为咱家改行练打击乐了。”。
      刚叮叮当当喝完汤的小江涟,立刻放下勺子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同桌前天还问我,‘江豆角,怎么?萨克斯不学了,改学架子鼓啦?’”他学着同学的口气,逗得满桌人都忍俊不禁。又转头认真地补充道,“他就住我们楼下”。
      江铭看着这一大一小唱双簧的模样,无奈地摇头,眼底却漾开淡淡的笑意。他目光扫过满盈微微放松的肩线,最终拍板:“行,明天就换。”。
      在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中,蒋满盈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他再次抬起眼,迎上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师父江铭沉静如海、仿佛能容纳他所有不堪的凝视;师兄江衡那份了然中带着心疼的注视;师侄江涟纯然信赖满是依恋的张望——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目光与举动交织成的,并非一张审判他的网,网住的也不是他自以为的丑陋与不堪。它们网住的,是那个总在逃窜、不断进行自我否定的灵魂。
      它们无法顷刻间抹去他心底根深蒂固的羞耻,却像冬日里一盆微弱的炭火,持续地、固执地烘烤着他早已冰封的感知。那点小心翼翼的暖意,正企图艰难地渗透进去,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
      你看,这光不是为了将你钉在耻辱柱上,而是为了让你看清,这里没有人视你为异类。
      这方天地,永远会为你亮着一盏灯,摆好一张椅子,有一个会给你剥虾的孩子,一个会帮你解围的兄长,一个会为你改变的师长,一份你永远值得拥有的、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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