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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作为一个教育家,她失败了,她没能唤醒她内心的真实与温热;但作为一个看着她挣扎过来的人,她又隐隐地感到一丝可悲的欣慰——至少,她不会再因为直接的对抗而头破血流,至少,她掌握了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安全”的技能。
她最爱这个学生,这份爱里夹杂着对一个惊人天赋的欣赏,和一种近乎母亲的、希望她至少能“活得好一点”的卑微祈愿。
然而,每当她看到林知闲独自一人时,那偶尔望向窗外、没有任何焦距的眼神,或者在她完美应对所有社交场合后,转身那一刻眼底一闪而过的空茫,喻校长的心就会被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
她害怕。她害怕她从此就被困在这层自己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壳里。她害怕她将所有的情感波动、所有的真实感受都视为需要优化的“程序漏洞”加以清除。她害怕她赢得了所有的外部斗争,却最终失守了内心的城池。
她最害怕的,是预见那个画面——许多年后,功成名就的林知闲,站在她繁华世界的顶端,环顾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不是因为别人无法靠近,而是她自己,早已切断了与所有真实连接的可能。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会比她年少时所有的愤怒和反抗,都更加冰冷和绝望。
这是她最后的、无力的尝试。她知道她大概率不会听,或许也听不懂她话语里那份对“孤独”的深切恐惧。她将她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她教育生涯最大的挫败与牵挂,留在了那个即将被资本彻底改造的校园里。
最终,那场早已预见的离别,到来了。
事实上,喻谨之校长对于自己的离开,早有预感。并非因为林知闲的到来,而是她清晰地看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正在涌来。传统的、注重人格培养的精英教育模式,在日益浮躁的社会和资本逐利的天性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且岌岌可危。校董事会里要求扩大规模、提升盈利能力的呼声早已不是一天两天。
而林知闲父亲那笔高达三千万的注资,就像一枚精准投下的、分量十足的砝码,彻底打破了董事会内部残存的平衡。
这笔巨款,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资本可以随意撬动规则的力量,让扩招派士气大振。他们兴奋地规划着如何利用这笔资金扩建校舍,扩大宣传,招收更多支付高昂学费的学生,将学校彻底推向市场化运作。
喻校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没有激烈反对,因为她知道那是徒劳。她甚至没有在林知闲面前过多表露对这笔注资的负面情绪。
她只是在一个黄昏,和林知闲在校园里散步时,望着西沉的落日,有些突兀地轻声说:“知闲,你看这学校,像不像一艘慢慢调转船头的老船?它要去的地方,水更深,浪更急,可能……也不再需要我这个老船长认识的航向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洞悉结局的平静和淡淡的怅惘。
林知闲当时并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只是觉得校长的侧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
正因为她早已预见了离开是必然,所以她对林知闲的“教导”,才更显得像一场紧迫的、不计结果的倾泻。
她知道时间不多,知道这艘船即将驶向她无法掌控的航道,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最后的时间,将她认为珍贵的东西——那些文学、音乐、哲学,以及那份或许过于天真却无比真诚的理想主义——尽可能多地展示给这个她眼中极其聪明、却又走在危险边缘的学生。
她希望哪怕只有一星半点,能在她未来或许冰冷的人生里,留下一丝微弱的光亮,或者至少,一个关于“另一种可能”的记忆。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某种程度上,是在向资本妥协。她接受了那三千万,接受了林知闲这个“关系户”,这本身就是一种妥协。
这种妥协让她内心充满矛盾,一方面,她利用这“妥协”换来的时间和空间,试图影响林知闲;另一方面,她又无法不感到一种理想被玷污的屈辱。而林知闲后来的转变——从直接反抗到精于伪装和算计——在她看来,正是这种妥协环境下催生出的、令人不安的产物。她参与塑造了她,却无法控制塑造的结果。
因此,当她最终因为扩招计划与办学理念彻底背道而驰而选择离开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有对理想未能实现的遗憾,有对学校未来的担忧,但面对林知闲,那份感情则更为私人化——有对自己教育方式未能触及根本的挫败,有对她未来可能陷入的、高效却孤独的人生的深深忧虑,或许,还有一丝因为自己某种程度上也助推了这一切而产生的、难以言说的愧疚。
她最后留给林知闲的,不再是宏大的道理,而是那句关于“血肉之躯”和“孤独”的、近乎叹息的提醒。那是她作为一个即将离场的、失败的理想主义者,能给出的最无力、也最真诚的临别赠言。
而林知闲,在许多年后,站在觥筹交错的宴会厅里,看着为她处理“脏活”的李溯,才在恍惚间,仿佛看懂了当年校长望向夕阳时,那平静目光下深藏的、对洪流将至的洞悉,以及对于她这朵在洪流中学会以冰为甲、或许终将迷失其中的浪花,那复杂难言的牵挂与悲悯。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诡异的、被理解的颤栗。她该做点什么,或者是说点什么。但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最后的最后林知闲又带上了虚伪的假笑,转身重新走入了觥筹交错的晚宴中心。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泼进办公区,给冰冷的电子设备镀上一层虚幻的暖意。林知闲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正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复盘着刚才的谈判细节。
一阵略显突兀的手机震动声从斜后方传来。是李溯。林知闲没有回头,但敏锐的听觉让她捕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震动频率——比普通消息提醒更持久,更急促,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这震动模式……听起来不像工作消息,她撸网贷了?或者,更糟,家庭群催婚?
她听见李溯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了,然后是椅子被轻轻推开的细微响动。眼角的余光里,李溯拿着手机,快步走向了远处的消防通道——那个信号不稳定、通常无人问津的角落。
选了个信号死角接电话?看来内容保密级别挺高。有意思。
林知闲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如常。一个念头在她脑中迅速成形——李溯的异常,那紧绷的背影,是一个信号。一个深入了解这个难以捉摸对手的绝佳机会。
道德底线?在她追求掌控与效率的天平上,那从来不是需要考虑的砝码。
她放下咖啡杯,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朝着茶水间的方向走去。路径恰好经过消防通道附近。她假装被墙上一张新贴的技术架构图吸引,驻足观看,耳朵却精准地捕捉着门缝里逸出的声音
起初是李溯压低的声音,模糊不清,带着一种试图维持的平静。但很快,一个尖锐、亢奋的女声透过门缝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即使隔着一层屏障,也能感受到那股理直气壮的索求:
“……钱呢?!说好的这个月打过来!你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这都上大学了,不要钱谈女朋友?”
李溯的声音打断了对方,似乎是在解释什么,语速很快,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没有那么多……”
“没有?!”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指甲刮过玻璃,“你在大城市,在大公司!当年那四十万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哪里不要钱?不是继续供你读书了吗?把你养这么大,也不知道体谅父母……你现在跟我说没有?李溯,你的良心呢?!”
就在母亲那句“良心呢”尖锐刺入耳膜的瞬间,李溯感到左耳内部猛地爆发出一阵高频、尖锐的鸣响,如同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刺。
哦豁,经典道德绑架开场,配乐是金钱奏鸣曲。这剧本我好像在八点档看过。
“妈,那笔钱是……”“我不管是什么钱!家里养你不用钱吗?现在到你回报的时候了!隔壁王八婆的女儿,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一万!你呢?你个没良心的……”
后续的话语被一阵嘈杂的电流和更激动的方言淹没,但那股混合着道德绑架、情感勒索与贪婪的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从门缝里弥漫出来。
耳鸣让她一阵眩晕,视野边缘泛起细小的黑点,母亲后面那些夹杂着抱怨、比较和索求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只剩下那尖锐的鸣响和心脏沉重撞击胸腔的咚咚声,在颅腔内共振。
最后她抬手挂断了电话。
信息收集完毕:原生家庭,经济吸血,情感勒索三件套。
林知闲背对着消防通道,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冰冷弧度。
就在这时,消防通道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李溯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下唇带着细微的齿痕,眼神里尚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驱散的、因剧烈耳鸣而产生的涣散和痛楚,与林知闲撞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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