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

　　我告诉他等等，你一小孩子到处乱闯什么，我同你一起去。
　　出门没多远碰上一条河，据阿笃说这就是渭水了。渭水溶溶，由西至东很有气魄地贯穿了整个建章宫。河道两边筑着不太高的青石堤，堤上种着两排茂密的杨柳。
　　春梓啰啰唆唆，告诉我他的母亲曾在这样的一条河边洗过衣服。他的记忆里有枝叶修长的树，有漫天飞舞的，象雪但不是雪的飞絮，敲棒隔着湿透的细麻布打在石板上，发出沉闷单调的杲杲声。
　　我们沿着渭水走了许久，小宦官站住了。我问他嘛事，他说他好象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她应该就在那里罢？”
　　他转过身来问我。
　　我也听到了。
　　归来池苑皆依旧，河是原来的河，树是原来的树，连洗衣服的动静都如出一辙。
　　但很显然，这孩子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做物是人非。
　　我却没办法在他面前揭穿，只是让他自己去看。

　　很快他就刻舟求剑，找到了在河边石梯下面洗衣的宫人。
　　她很年轻很豆蔻，左右不过是个小姑娘，怎么看都不会是两个孩子的妈。我见春梓呆呆杵着，猜他果不其然是受打击了。
　　乍见那宫人，其实还颇有些让我吃惊。
　　年轻的女子穿着脏兮兮的石青色裙子，暗红腰带上一大块显眼的油污。发丝胡乱地绾起，我远远竟看得到上面灰白色的尘土——但绾起头发的，却是一把镶金的玳瑁梳子。
　　她慌忙丢了衣服，在裙子上蹭干满手的水，说了句见过娘娘。当她磕完头起身时，正正迎上我的目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邋遢如此的少女，却有着玉壁一般完美无暇的容貌。纵使王女刘陵与她神韵相当，在眉目上却还是略逊一筹。
　　我这到底来的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连个洗衣服的都能长成这样？
　　“娘娘，奴婢可以告退了么？”
　　她把头又低了下去，小声问我。
　　“等一下……你什么名字？”
　　我忍不住再次八卦。
　　“回娘娘，奴婢姓孟氏，这里的人唤我少儿。”
　　她很恭谨地答我。
　　孟少儿……我默默念着，从前我倒是听说过卫少儿——好象是卫子夫的妹妹。
　　“少儿，朝你打听一件事，你认得许嬴么？”
　　她想了想摇摇头。
　　“回娘娘，少儿刚来这里没多久，请恕奴婢不知。”
　　“哦，那接着忙你的吧。”

　　我越过柳树，回到与渭水平行的大路上。
　　刚走两步，突然间，听得从对岸传过来一个中年女子粗砺嚣张的斥责声。
　　“卫子夫，都半个时辰了，你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做什么！”
　　我当下一惊，转过头去。
　　隔着茂密的杨柳和一条河，恍惚看到对岸有一个以手叉腰的宫人，那个形状颇能让我想起杨二嫂。她穿的衣服与少儿相同，也是石青色儒裙，腰间一条猩红色带子。
　　但是少儿……
　　真的是叫少儿么？
　　我弄明白了她如此大声的原因。她要训斥的人，此刻在河的对岸，我们这一边。
　　“知道的说你在洗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衣服……”
　　这里的规矩，在皇后面前喧哗也是要打板子的。但杨二嫂不晓得树后面有个我，便继续骂她的。
　　邋遢的少女已无暇顾她，只是煞白了一张脸，扭头过来看我走远没有。

　　我没好气地苦笑一声。
　　这边长堤上左右五百米除了她就没人了，杨二嫂口中的卫子夫如果不是她，还能是谁？
　　除非对面的杨二嫂开了阴阳眼，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卫子夫知道露了馅，扑通一声跪到了石梯上。
　　最先发作的倒是旁边的齐如。“平阳公主家的狐狸精卫子夫”在我们那厢很有名气，名气虽大却谁都未曾亲眼见过，如今既然见了，少不得是要替阿娇拿她出气吧？
　　何况她刚刚还送了个天大的把柄到人手里。
　　齐如走到她身前，还没等我弄明白，一个耳光就攮了过去。
　　“放肆，哪里来的野丫头，”齐如表面上装得对她之前的底细全然不知，“娘娘还问不得你的名字了么？”
　　对面河堤上骂人的杨二嫂见这阵仗，很适时地收了声。
　　“你到底叫什么？”
　　阿笃在和堤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奴婢……卫子夫。”她终于承认。脸上肿了一大块，鳃边挂着一道血痕。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齐如带了一丝殷红的长指甲。
　　齐如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还真的是那种下得了狠手的人。——只是一巴掌，就能掴到几乎毁容的地步。
　　我猜她们今天成心是要把卫子夫给灭了。

　　“能不能帮我想想，诳语欺上……要怎么来着？”
　　齐如抬头问站得高高的阿笃。
　　“这个么……”阿笃的眼波转了几转，“既然是嘴巴犯的过错，最轻也要割了舌头才能抵罪吧？”
　　“可惜没带刀……”
　　“哪用你动手了，右掖庭干这个的人多得是。”

　　什么，割舌头？
　　你俩也该够了吧？
　　尽管听起来口气轻松，可我知道她们不是在说相声。
　　齐如说一不二，言出必行——这我知道。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一下，我是中国人。
　　我最小的两只脚趾上的趾甲是残缺不全略带畸形的，就人种学上来说，我这样的属于很纯粹的汉民族。
　　现在我来分析一下保全卫子夫和我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之间的必然关系。
　　卫子夫有个很了不起的弟弟叫卫青，看历史书看到卫青和霍去病的部分，觉得这俩孩子特争气。
　　但卫青早先也不过是个骑奴而已。后来他之所以做了汉武帝的大将军，大司马，跟她姐姐的受宠不无关系。
　　如此问题就来了——
　　真的在这里干掉他姐姐的话，他要怎么办？

　　对面把卫子夫卖了的杨二嫂从桥上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远看凶归凶，近看也不过是个纤瘦矮小的妇人。
　　“奴婢，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这个人归你管么？”
　　她跪在路边，我侧身问她。
　　“回娘娘，是奴婢管束不力。这丫头刚来没几天，什么都不懂，奴婢也很是辛苦……”
　　说到后面，她很小声地抱怨着。
　　“那就继续辛苦你……你现在把她带回去，好好教她。”
　　“是，娘娘。”
　　矮小的妇人过去拉了她起来，眼看就要脱离齐如姐姐的魔掌了，怎料她并不肯善了。
　　“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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