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贼

　　馒头升腾的热气虚虚飘在面前，她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咀嚼。

　　陆偊僵住了。

　　他甚少有这种被人死死捏住的感受，就像小时候在竹林里捡到那只的小狗崽，若是被人拧住了脖颈提起来，那就只有听话地扑腾四肢嗷嗷叫的命了。

　　鬼使神差的，他把她手里的半个馒头接了过去。

　　大半天没进食，早饿得不知饥饱，舌尖刚触到宣呼松软的触感，空荡荡的胃就叫嚣起来，囫囵咽进了肚。

　　萧冶：“喏，这里有汤，听你说话嗓子都干了，喝点润润。”

　　“好。”陆偊启开盅碗，抱起来咕嘟一大口。

　　他浑身精瘦，衬得双手骨节格外分明，脸色苍白，颧骨微凸，嶙峋的喉结随吞咽抖动着。

　　看他实在瘦得可怜，萧冶关心地说：“我待会再叫云川再给你送点羊肉汤来，你还小呢，多吃点肉长身体。”

　　陆偊动作一顿，将盅碗放回食盘，有些生气：“我不小了，我都十八了。”

　　“十八也是小孩。”萧冶轻笑。

　　陆偊急忙吞咽嘴里的碎肉，申辩道：“十八哪是小孩了，你十八的时候都嫁第二个了！”

　　“我十八嫁第二个那是我的本事！你懂什么！”萧冶觉得好笑，挑眉道，“喂，我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那么爱管本宫的私事。”

　　“你就幸好我乐意管吧。”陆偊煞有介事地抹嘴，端正了神色，“定阳公主，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你说。”

　　“你凑近点。”

　　“这没别人。”

　　“哎，那我凑近点。”陆偊爬了半步，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道，“杜安世在外面有两个宅子，里面都养了女人，一家是清水街东三户，养了个带儿子的寡妇；另一家在怀安巷第十二号，养了对姑娘，好像是从青楼带出来的。”

　　萧冶沉默了。

　　这里的原因异常复杂，她不想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她决定装傻：“我不信。”

　　“你怎么能不信呢！”陆偊心急，试图跟她讲逻辑，“杜安世三天两头不回家，你就没想过他晚上在哪睡？”

　　萧冶故作懵懂地说：“他营里事情多，回府也麻烦，睡在营里了呗。”

　　陆偊错愕地睁大眼，崩溃了：“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你你你！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我不信，我真的不信。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年纪大？喜欢他胡子多？还是喜欢他那全是娼女男盗的狗脑子？歙州上下全都晓得他品德败坏，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呀！？”

　　哦，歙州来的呀。

　　杜安世七年前曾出任歙州刺史，五年前进京任卫尉寺卿，这其中纵有萧冶父皇的超额拔擢，但巡查御史还是在考绩评议上不情不愿地写了个“良”字，可见他在歙州官声极差。

　　萧冶冷不伶仃地问：“你怎么对他意见这么大，你跟他有仇？”

　　陆偊一滞，避开她的目光：“没有。”

　　“也是，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能和他有什么过节。”萧冶从袖中取出《盗侠谈往录》，问道，“对了，这本书是你写的吧？”

　　福安书院在扬州泰兴，和歙州算不上太远。

　　陆偊眼底流出几分讶色，却叛逆地别过脸：“别诬赖我，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不认字。”

　　“行，你说不认字就不认字吧。”萧冶懒得强迫他，蹲久了腿发酸，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陆偊以为她要走，赶忙跟爬过去，左踝铁链哗哗作响，拽住她衣袂一角：“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啊，就算你不信，你派人去那两个宅子里看看好不好？我和你无冤无仇，你看你把我捆成这样我都没生气，我没必要骗你的嘛！对不对？”

　　萧冶俯下身，粗粝指腹刚勾起少年发抖的下巴，他就吓得往后退爬了好几步。

　　她又笑了：“陆偊，本宫在朝谋深算里沉浮多载，自问有些阅历，今天就教你一个道理。”

　　陆偊的眼睛和耳根齐齐红了：“什么道理？”

　　萧冶笑意更甚：“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啊。”

　　“定阳公主！你别欺人太甚！”陆偊怒得咬牙，刚挥手就被她死死握住了腕，想用力挣开，却被锢得更紧，憋得满脸通红。

　　“有点功夫啊，小盗侠。”萧冶唇角上扬，缓缓放松手中力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去拿钥匙给你松锁链，再拿件干净衣裳与你穿，我们好好说说话。”

　　她对陆偊太好奇了，好奇他的一切。

　　想知道他出生何处，父母是谁，武功书文由谁所授，他又经历过什么，如何成为了“盗侠”？他膝盖上的疤痕都是在哪里落下的？还有市面上那些沸沸扬扬“盗侠”传说，究竟是时事民意如此，还是有人故意炒作？甚至他背后到底有没有其他“江湖人士”在推动？

　　她相信陆偊也一样，他肯定想从自己那知道些什么，或是想借她的手做些什么，否则不会拿“杜安世养外室”的事作为接近她的投名状。

　　他聪明着呢。

　　她喜欢聪明人。

　　禁闭室外，云川等得有些着急，见萧冶出来，急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公主，陈将军回来了，就在书房等着。”

　　“好，我现在就过去。”萧冶的神色即转严肃，走了两步，又嘱咐道，“对了，你给里面的小少侠拿件趁手的成衣，莫太显眼，合身舒适即可；再去膳房拿只烤鸡给他，再拿点汤水，把链子解了，端套桌椅让他坐着吃，本宫忙完就会回来，叫他等等。”

　　云川“诶”了一声。

　　陆偊靠在墙壁上闭眼小憩，耳廓细微地动了动。

　　公主好像……很关心他？

　　*

　　自从萧冶向杜安世提出联络西羌的吕陵浑共同围灭东羌，通过立功获得皇帝对他们的信赖的策略以后，萧冶就立刻派校尉陈瑰走庭州的古道，与吕陵浑取得联系，以寻合作之机。

　　她心里清楚，皇帝对杜安世虽有疑虑，但绝对没到起杀心的地步，那只是她摆给杜安世的迷魂阵，既然想夺兵权，就必须趁着杜安世还没意识到这点，把事情做实。

　　因此，速度一定要快，越快越好。

　　女将陈瑰披甲未解，风尘仆仆奔来，兜鍪里藏了半斤黄沙，用力地抖进木篓里。

　　萧冶奔进书房，见她要行礼，挥手免了：“坐坐坐，我们不讲那些虚的了，见到吕陵浑了吗，他怎么说？”

　　“末将见到了。”陈瑰先递了吕陵浑的亲笔信，补充道，“吕陵浑说，与公主领兵共举是大事，必须与您当面商讨。”
　　“嗯，应该的。”萧冶垂眸拆信。

　　信中楷体字形方正，横折撇捺皆有笔锋，走笔端正中和，极难想象这是一位羌国的部落的首领能写出来的汉字，信的内容很简略：

　　定阳亲启，西羌诸事繁杂，我欲参见而不得，劳公主贵驾，得您援手相助，浑感激不尽。

　　落款：吕陵浑。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态度如何？”萧冶收起信。

　　陈瑰俱实以报：“吕陵浑热情异常，末将在西羌两日，都好酒好菜招待着，奉末将为座上宾，他送了末将一张豹皮披风，末将收了。晚上看歌舞的时候，他还想把那个奏胡笳的伶人送给末将，这个末将没收……就是他说，希望公主带个铁铳过去，如果太麻烦，图纸也好。”

　　“他倒是聪明，他从叱罗部叛出来的时候，捞了不少铁器，真给了他图纸，哪天他发疯了咬大梁一口，本宫倒成了千古罪人了。”萧冶冷笑。

　　“公主所言不虚，但要是不给，末将怕这事谈不拢。”陈瑰沉吟分析，“不过末将看他们日子也挺难过的，羌国的两个小盐湖都在东边，西羌根本没盐吃，末将吃的菜肴虽都是牛羊肉，但都有浓烈的迷迭草的味道，咸味却没多少。”

　　“本宫知道了。”萧冶折眉思索，“你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明天本宫就去营里点兵，后天叫许卫风随我去趟西羌。”

　　“是！”陈瑰端正抱拳，问道，“末将回营，可要告诉驸马一声？”

　　萧冶点头：“要的，通知他今晚回府，本宫有要事相商。”

　　“末将明白。”陈瑰疾步如风，抱兜鍪出去了。

　　*

　　折步回刑房的时候，陆偊正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盘子里的烤鸡。

　　萧冶斜倚门框，抱臂勾唇看：

　　少年换了件利落的鸦青色劲袍，袖口松松垮垮的，束袖的两根墨带，一根被他拿来扎起丰蓬的墨发，另一根绑在额头当抹额。

　　哟，还挺臭美。

　　还有，这衣裳是她的。

　　青云轩哪来的男子成衣，云川随便挑了件公主练剑时穿的便宜旧袍给他了。

　　陆偊吃得兴起，过了半晌才发觉门外的阴影，都不顾咽下嘴里的肉，扬起头指着盘里的鸡夸赞：“公主，这烤鸡一吃就知道是杜安世的厨子张香根做的，好吃好吃，太香了。”

　　她和杜安世的膳食向来是分开的，青云轩没多少成菜，再做又麻烦，云川就问杜府的大膳房要了点。

　　萧冶讶然：“你这都吃得出来。”

　　“我以前吃过啊。”陆偊牙尖撕扯鸡腿，“诶诶，你别误会啊，我当叫花子讨饭到过歙州，你知不知道现在当叫花子都得认大哥？你不知道吧？我每天讨的钱，八成都得分我那‘大哥’，后面我想反正钱拿来也是买饭，不如直接弄点饭吃得了。”

　　萧冶的语气特别像逗小孩：“所以你就去偷饭啦？”

　　“哪能呢，我那时候才……才十一岁吧，然后我就发现，杜安世家有个小后门，经常有家丁把喂猪的泔水丢在门口，每天早上都有好多人去他家门口捞泔水。”

　　“捞泔水做什么？”萧冶震惊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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