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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玉酪凝
沈恕闭目,语气恢复惯常的疏离冷硬:“退下。”
这时,院外的小厮在月亮门前通报:“许大夫来了。”
“传。”
许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见沈恕发髻散开,闲散地卧在那精巧的躺椅上,不由得欣慰颔首:“侯爷今日气色瞧着尚可。您气血两亏,正该趁着这午后日暖,多汲取些阳气,于身子恢复大有裨益。”
沈恕并未睁眼,只淡淡道:“进去吧。”
许大夫闻言自觉止住了话头,青山、松泉垂头应是,将他挪进内室。
数月前那场重伤后,沈恕便一直缠绵病榻,自上月底开始,更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无。为防褥疮,白日里需要小厮每隔一个时辰便为他翻身、活动手脚关节,此外,许大夫每日两次的全身推拿更是雷打不动,只为减缓肌肉挛缩与感官失调,。
持续半个时辰的点按推拿在一片沉寂中结束,许大夫默默收拾好药箱,悄然退下。
沈恕仰躺在拔步床上,亵裤齐膝,上身未着寸缕,嶙峋的锁骨随着微促的呼吸起伏。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药油在黯淡光线下,于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黏腻的光泽。
青山轻手轻脚地端来温水,拧干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身上残留的药油。
那件事后,沈恕外伤已然愈合,但落下心脉受损的毛病,碰上这寒冬腊月更是有了哮喘的迹象。
心如死水,病体沉疴,整个人被毫无尊严地困在这床榻的尺寸之间,就连洗漱和解手都无法独立完成。
是以,侯府的下人们早已练就了同一副小心翼翼。只要侯爷不开口,半句话不敢多言,一件逾矩的事,都不会沾,有他在的室内,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
室内针落可闻,气氛低沉压抑,与先前那段鲜活暖意,恍若隔世。
青山收拾好一切后,迅速退出房间。
林知微与沈沁回到知著院时,小院已收拾妥当,正室门庭紧闭,便提步直接去了小厨房。
“夫人,三夫人遣人来找咱们要酥油鲍螺的做法,说是二娘子喜欢吃。方才二夫人也亲自登门,不知道是不是为同样的事情而来。”拈霞脚步匆匆,进入小厨房禀报。
“二婶竟亲自来了?”林知微停下手中搅动,铜锅中的牛乳正咕嘟咕嘟冒着细泡,“她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她心思微动。三婶出身清贵,表面和气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没想到会直接遣人索要食方。
而二婶,这位皇商出身的掌家夫人,之前对她这个“破落户”出身的侄媳,连正眼都不带瞧的,如今竟亲自登门?这可不像是来讨要吃食,倒像是有什么不得不当面说的话。
拈霞:“并无。当时侯爷正在推拿无暇接见,她知道您不在后便自行离开了,只说明日再来。”
见铜锅中已浮起一层轻薄的奶衣,趁着还未沸腾,林知微迅速将铜锅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晾凉。
“夫人,三夫人要的法儿?”拈霞拧着帕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帕角绣的玉兰 。
林知微捞出泡好淡盐水的茶花花瓣,用细纱布清按吸干水,同沈沁一块将其撕成半指宽的细条备用。
沈沁睁大了眼睛,做的格外细心:“姐姐,为什么花瓣要泡盐水?”
林知微:“就像盐渍梅干,盐能收住花果的涩气,吃起来也会更有层次风味。”
拈霞见林知微没有回应,还想继续出声,却被采月强行拉了出去。
采月:“你怎的近来愈发没有规矩了!这是夫人自己的食方,给或者不给都不是咱们下人可以置喙的。”
拈霞:“可是三夫人她……”
采月:“什么三夫人二夫人,咱们的主子只有夫人一个,你忘了之前老夫人是怎么交代咱们的了?”
二人再次进门时,孙妈妈正将晾温的牛乳缓缓倒入滤过的蛋清糊中,沈沁一边轻搅一边将撕好的茶花细条丢进去,秋穗则取过帮厨丫头递来的蜂蜜罐,小心翼翼舀出一勺加进去。
林知微:“你们回来的正好,拈霞心细,你去取出套白瓷盏来,将内壁擦上一层薄熟猪油备用,采月跟小桃准备水、篦子和一叠细纱布。”
众人各司其职,奶糊很快分装入盏,瓷盏放篦子上,盏口盖一层剪圆的细纱布后,放在文火上蒸半柱香便起了锅,只是锅盖却未直接打开。
林知微凑在蒸锅边缘听着内里的声响,沈沁便也跟着她一起动作。
“若没有听见滋滋的气泡声,就熟了。”
沈沁耳尖微动,见林知微点头应允后,兴冲冲地打开锅盖,揭开纱布。
乳糊已凝结紧实,用指尖轻碰盏壁,莹白的乳酪微微回弹,不塌不流,表面隐约可见茶花花瓣的浅粉,瞧着便雅致,气味更是乳香夹杂着花香四散,令人垂涎欲滴。
放凉片刻,林知微又在表面撒了层浅浅的糖霜,递给沈沁一支银勺。
沈沁第一次自己做吃食,还是这么漂亮诱人的吃食。
她小心翼翼挖起,像是托着一小块云般丝滑弹润,入口先是牛乳的香醇,糖霜的清甜随后化开,随后回味是茶花的清雅香气。
“比蜜糕滑,比酪浆香,像把春天吃到嘴里啦!”沈沁吃的摇头晃脑,舔了舔勺子,“这份是姐姐的、这份给祖母、剩下这份正好留给哥哥。”
林知微摸摸她的发顶:“沁儿真厉害,会做这么美味的吃食,还知道要孝敬祖母和哥哥。”
沈沁得意洋洋,拍拍胸脯:“我这就去荣安堂孝敬祖母,我还要跟她老人家讲哥哥有好好吃饭……至于哥哥那份,姐姐你去送。”
小丫头虽然只有五六岁的智力,却还是鬼精鬼精的。
林知微笑着应是。
守在门外的青山、松泉见林知微过来,忙垂头行礼。
“夫人,侯爷刚推拿完,此时正在歇息。”青山踟蹰提醒,声音压得很低。
林知微点头,接过采月手中的食盒,径直推门进去。
采月和拈霞止步门外等候。
拈霞始终低着头,采月则是昂着头朝青山翻了个大白眼,显然不满他的阻拦。
“侯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作为贴身婢女也不知道提醒夫人。”青山用气音不满道。
采月撅起嘴:“我只知道,家里我阿爹不开心的时候,就只有我阿娘能哄好,侯爷眼下,不是正需要夫人的时候吗?”
青山:“……”
这话居然无法反驳,他好像又干了一件蠢事。
内室里,药油的气味尚未散尽,带着些许清苦。沈恕闭目躺在拔步床上,额间薄汗未干,呼吸比平日稍重,眉宇间带着推拿后的疲惫与郁色。
“回来了?”沈恕的声音带着倦意,眼皮未抬。
“嗯,沁儿带我去逛了后山和花房,”林知微将白瓷盏拿出来放在小几上,而后插入芦苇杆递到沈恕嘴边,“这是沁儿亲手做的甜点,走时千叮万嘱,定要让侯爷尝尝鲜。”
沈恕还未习惯嘴边突然被杵上芦苇杆的投喂,他轻叹一声,眼帘半掀,迎上她含笑的脸,终究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
盏中酪体乳白,像初春未化尽的雪,又似凝住的羊脂,温热滑腻,没有半点颗粒感。
牙齿清咬,能触到茶花细细的纤维,嚼着有淡淡的花清味道,并非刺鼻的浓香,而是咽下去后,回味的清甜。
沈恕眉头微挑:“玉凝花藏,绵密沁甜……你们动了我的重瓣茶花?”
林知微笑容微僵,随即点头:“这个叫茶花玉酪凝,侯爷若觉得味道尚可……”
“那株宝珠,”他打断她,声音冷淡,带着未散的烦躁与讥诮,“是岭南贡品,有市无价。这一盏下去,怕是抵得上你林家半年的嚼用了。”
话音落下,室内骤然一静。
林知微递着白瓷盏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意彻底淡去。她指尖发凉,垂眸将茶盏放回小几上。
沈恕看着她脸上血色骤然褪尽,那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垂落,心头那点因身体不适而升起的无名火,被瞬间涌上的悔意取代。他明知她家境况,何必拿这话刺她……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缓了些:“滋味尚可。”
林知微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些许未散尽的窘迫和探究。
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低沉:“与其零落成泥,也算物尽其用。”
听他语气缓和,林知微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她悄悄松了口气,顺势从矮墩挪坐到床沿。
“侯爷不怪罪便好,”她指尖轻轻划过白瓷盏边缘,观察他的神色,声音放得轻柔,“说起来,我今日发现花房里还有一片空地,这样好的地气,瞧着实在是可惜。”
沈恕眼皮未抬,语气听不清情绪:“哦?”
“若能物尽其用,种些冬日难得的瓜果,”她一边说,一边留意他的反应,“不仅府上吃用新鲜,也能为公中省下不少采买开销。陈伯也说那片地向阳,种韭黄、藠头最是稳妥。”
沈恕沉默片刻。花房种菜,实在有失风雅。但想到方才失言,他终是压下心头那点不豫。
“可。”他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又补了句,“别祸害了那些魏紫和宝珠,也不许亲自去挑粪施肥。”
林知微心头一喜,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爽快,随即面颊绯红,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侯爷!我怎会……”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因这份纵容,心头那点委屈也散了。指尖微动,下意识靠近,替他掖了掖腿侧的锦被,似乎想要再次拉近这忽远忽近的距离。
沈恕身体微僵,这个细微又带着亲昵的动作,以及靠近时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心头那点残余的郁气也消散了。
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林知微看着他紧抿的薄唇,想起他下午当众承认的喜欢,鬼使神差般,她心思又活络起来。
“还有……”她半靠上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丝撒娇的试探,“后山那片鸡舍羊圈也空置许久了,若是重新启用,平日里府中没人用的残羹冷炙有了去处,长成后……”
“林知微。”
他打断她,唤她的全名。
林知微心下惴惴,停下动作。
“在。”
沈恕睁开眼,侧头看她。目光缓缓扫过她因紧张而微抿的唇,落在那双湿漉漉、带着期盼的杏眼上。
出身簪缨之家,他见惯了亭台楼阁、奇珍异兽,从未想过“养鸡”这种农家事会出现在侯府后院。
可看着她那近在咫尺,亮得灼人的眸中,只映着他的影子,仿佛他是能实现她所有愿望的唯一。而他,很是欢喜这种亲近,更看到这双眼睛里的光,皆随他而起。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究咽了回去。
只听他极轻地嗤笑一声,带着股认命的无奈,重新闭上眼:“你真是……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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