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Ⅰ破晓之天

　　凄凄惨惨。

　　月宫里的女人，依旧一个人孤单地守着她一个人的宫殿。广寒宫里，甚至是整个月亮之上，都是那么冷冷清清的，既没有人来造访，更不见一丝流云掠过。

　　只是那么的，冷冷清清。

　　她轻轻捋起那垂下去的几缕发丝，抬起头，却正看见那宫外挂满了冰柱的月桂树。那双眼睛里，顿时便噙满了哀伤。连伐树的吴刚也被谴走了，而她一个人却只能终日地留守在这里，看遍万里，依旧还是那些地方那些沧桑。这月里的世界，怎么就不能变化些什么呢？

　　冷冷清清，终究只是那么的冷冷清清！

　　◇

　　她在这里孤独地呆了多少年了啊？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呢。天上一个时辰，人间便是一月；天上一天，人间就是一年的轮回。可是这月宫呢？也在天上，时间却不一样啊！人间一天，月里便是那冷清的十年！这种无尽的孤独，是痛苦的折磨，可谁有办法能让她离开呢？

　　没有人！虽说很久以前也曾听从奸人之言，的确服药离开过。可如今，便是更不可能了啊！那药，她一生也只能服一次。仅仅一次而已！离开过一次，药效失去了，重新回到这里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了啊！真是残酷至极呢！可，谁叫她自己以前太过自私呢？

　　转过身去，抱起那只相随至今的玉兔，她不禁满眼泪水。以前的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珍惜呢！她的思绪不禁地也飘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人间山林里，回味起当初的浪漫，温馨。数千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

　　她的容颜是那样的美丽！

　　天下女人都想跟她争风吃醋，可又有谁有能力拼得过她呢？那份柔情，那举止之间的温存又是何人习得来的呢？

　　天下男人也都在垂涎她的美色。一颦一笑，足以换来天下的太平！所谓倾国倾城，也只她，独富此貌独具此态。

　　可她却偏生嫁给了山野莽夫——后羿。全天下男人都替她不值，可是，有谁能挽回这个女子孤高而傲慢的心呢？身份的高贵，虽说外人不知，可是那举手抬足间的气魄，早已然化成了全天下女人效仿的姿态。

　　她是如此地自豪，又是那样地会隐藏自己。

　　如同其他男人的妻子一样，整天守在家中洗衣做饭、纳鞋缝纱，日复一日，可她觉得值得。这便是她所要的幸福——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相亲相爱，白头到老，至死不渝。

　　白天送走爱人，晚上迎回那一身汗水的男人，她替他擦去疲劳，轻轻地送上那可口的饭菜。醉人的眼神，在夫君的眼里，都是莫名的感动。耳语不断，便是她每天的收获。换着花样听来的情话，她都好好地藏在心底。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令这拥有如此高贵的身份的她甘愿俯首，为奴为婢任由差遣？她得意地躺在他的身后，不用和任何女人去争斗，便可以牢牢地缚住他的相思、她的幸福。

　　一辈子。

　　她曾以为，他们一直都能这样下去，直到一辈子的结束；她以为，这个世上只有她和她的夫君；她以为，她才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物。

　　可她偏偏错了！

　　◇

　　天上无端地多出了九个太阳。她的夫君，民族的英雄要再次拯救整个天下！背弓执箭，他在她眼前消失，一个人去攀登那最高的险山。

　　她一个人留在家中，祝福着，期盼着，也悄悄地凝视着。她不能够输，更不可以让她的夫君变成世人的笑柄！她也得意，那十支锋利的弓箭，早已用自己的法力精炼过了。只要他射出去，她就一定可以让箭飞至九天射中太阳！哪怕那是尊贵的太阳神帝俊的儿子，她也毫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力量，除了天帝，还有谁敢动她一根汗毛！

　　而结果，自然地，便是她成功了！那箭早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一个凡人的弓箭，竟射上了万里高空，诛尽作孽之日！

　　那天，当万民对英雄的呼声震耳欲聋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天下，是她和夫君的了！她轻轻松松地，便让她的夫君站在了世人的巅峰！

　　然后，她便隐去法力，又继续如往常一般地化作那个只懂娇媚的柔弱女子。

　　◇

　　“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注定的吗？”她的心紧紧地拧在一起。

　　她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的苦，都是因为自己的狂妄自大，自私自利！

　　——凡人还真是说的对呢！可是，他们都只说对了结果，过程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的确，她的夫君，羿射下了九个太阳，连西王母都赶来祝贺。那一包祝福他和她长生不老的药，就成了那晚上最耀眼的贺礼。

　　可是，他却偏偏不吃。她明白，夫君是想把药让给自己，可她不敢说。她本来就是长生不死之身，多吃了那一包药，却只会让她永远飘向这个世界的最高处，无法再临人间！于是，她假意地不在乎世人羡慕的『长生不死』，瞒着，瞒着，直到那孩子的出现……

　　◇

　　她的心抽搐地厉害。这就是命运啊！

　　只因为那孩子好奇地动了动那最后的一把箭，她便起了杀心！那是独属于她夫君的利箭！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去触碰那把仅存的锐箭。于是，她用了最可怕的办法，把他的元神束缚在他的身体里，活活地，折磨着那个孩子的灵魂，直到灵魂灭殆，精气尽散，至死方休！

　　但是，不幸的是，直到现在，她还会被睡梦里出现的那孩子临死前的一双眼神给恐惧，给惊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了，凄婉而绝望地守望着不知何时出现隐藏在她身后的英雄，她的丈夫——羿！

　　她不甘，她也不愿解释，所以将那药一饮而尽。“你若是要责骂我，就免了吧！”

　　话一说完，药便起了作用，轻轻盈盈地，她飘了起来。那眼神里，没有抱歉，只有无尽的恨和委屈。她是那般的固执倔强而清高不愿低头，她又是那番的执着而不会去停留。

　　“你若爱我，又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她闭上眼睛，不去看他，更不打算去做解释去理会他。固执地，任由着自己飞，飞到高处，登临月宫，她便再也没有办法离开！

　　可是，她却早已后悔。数千年的孤独，绝唱，却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而已。她以泪洗面，等待着，一直等待着，她一直这么固执地幻想着：总有一天，心疼她的羿也会寻找到办法了飞到她身边来的。

　　可她错了。

　　——他始终都没有来！

　　她又恨又怨。

　　◇

　　可是到了那一年，她听从了奸人的诡计，服下了那般厉害的药，才使得她第一次找到机会再临人间，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真身！

　　但是，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却哭了。居然，他从来就没有责怪过自己啊！杀死了那个孩子，哪怕会面对千夫所指，他都会和她一起承担的。但是，她却一个人选择了离开。

　　——这么多年的等待、怨恨，却都是自己对自己苦苦的折磨！是自己太过无知，是自己太过倔强，还是说，只是自己太过愚蠢，没有信任自己的夫君？

　　她受够了，她想留在他的身边。可是没有办法，药效结束之后，她终究还得回到孤寂的月宫中去。身体恢复轻盈的她，终究要和她的夫君分隔两地，永世不再相见！

　　◇

　　“这便是命啊！”无奈，她擦掉眼角的泪痕，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也许，再等一段时日，他们就可以重逢了吧！期待，一直的，一刻都不曾停止。

　　但是……

　　◇

　　“考虑好了吗？我亲爱的嫦娥仙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声音，宛若诅咒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周身，无能为力。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却终找不出说话之人。

　　“难道，你不想和你的羿——”那个声音妖娆地笑了起来，“长相厮守了么？”

　　现在，她肯定了。这个声音，的确就是个诅咒，让自己毫无还击之力的诅咒！

　　“你要知道，你的羿，正在受着无尽的煎熬。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结束，直到你满意！你，可曾愿意……”

　　“愿意？呵呵，我说不愿意，你能如何？似从前，斗你不过，又被你栖身束缚害人不成？”心中苦闷，却也当真反抗不得。那人，那力量，又岂是自己所能避祸的呢？

　　“那仙子此话，便是愿意了？”

　　“即使我愿，也得你去教她进来才好。”

　　“好。当真好啊。仙子既然如何合作，我又怎么会不替仙子分担呢？放心，我选择的人，一定会听话的。尤其是那些……嘿嘿，瞧着吧。”

　　风，乍起，却似有人飘远离去。

　　嫦娥仙子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叹了口气：“明知不可为，你却偏要与天相争。当真，你都不会畏惧的么？姐姐……”

　　◇

　　九天之上，烟之浩渺，一场为了庆祝蚩尤余部皆亡的『安宁大会』在那云霄之上的『青枫林园』中正开得是风流遍地，惊绝九天。

　　只是在那临近月宫的玉璃桥畔，却只瞧见一个人清冷地站在那缥缈烟波之中，黯然神伤。“师傅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她，便是玉女霓裳。而她的师傅，自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观音大士已然前往西天灵山回复佛祖寻访取经人一事，而在离去之前却也吩咐她的三位弟子一起前来天宫参加这安宁大会。

　　“师姐今天这是怎么了？”黯然的她却丝毫也没有察觉到悄然来到身后的师弟，木吒，或者说，灵虚。“师傅吩咐我们前来参加这安宁大会之时，师姐的心情却都还是好好的啊。怎么端地上了天进了那园子，师姐反倒是忧郁了起来？”木吒在她的身边笑着，完全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知忧愁。

　　可是，玉女却丝毫没有听进去。“灵虚，你知道吗？在这次上天宫之前，师傅对我说，我的宿命将至，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可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害怕。一个人的命相就这样子莫名地要开始转变了，没有任何征兆的。以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我可能就要这样子……”她，沉默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可不能让师弟见笑了。

　　“师姐，既然一切都是定数，那么该来的啊，它就终究会来的！而且，那宿命什么时候来，怎么样子来，都是我们没有办法去预测和感觉到的啊！既然没有预兆，也不可察觉，那你又何必这样子愁眉苦脸的呢？也许，是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来，可又也许是千年之后呢！唉——师姐，师姐？师姐……”

　　她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会劝说给自己听呢？只是回想起当初师傅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那种表情却是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凝重啊！

　　“你们怎么会明白？师傅，说这话的时候，那种难过，那种不舍，那种忧虑，是你们所万万想象不到的啊！我看得出来，那一定会是个很不好的未来。所以师傅才……”

　　她一言不发，一个人倔强地转身走开了，留下一愣一愣的木吒在后面不知所措，盲目地叫她。

　　◇

　　沿着路，一个人静静地，没有给自己一点保护。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感官周围的一切了。哪怕深入虎穴，恐怕她也不会后退和害怕吧。太忘我了啊！周围也静静的——这倒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很安静。因为这里是只有嫦娥仙子一个人独自居住的月宫。

　　寂寞，无奈，冷清，这些纷乱搅扰的气流继续围绕在仙子嫦娥的周身，她只悄然一瞥，便见到了这个闯进了她独有的地方——月里广寒之殿的霓裳玉女。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就宛若观音大士的梵音一般，清幽而暗香。而她的装束却早已如常，不曾有泪印。

　　玉女忙抬起头来看。“嫦娥仙子？”的确是她，传言中，三界中那个最自私却又最悲哀的妇人。只是，她也在这荒凉的地方，束缚了数千年却依旧无法挣脱这牢笼。她也算是这天上人间最可怜的人儿了吧。

　　——毕竟不是这牢笼里困着的人，她又怎会知晓这牢笼里的时间有异？

　　“仙子怎么知道我会来？”玉女疑道。

　　嫦娥仙子却是微微地笑起，轻启朱唇：“世人都说，那观音座下的金童和玉女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殊不知，那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啊！那流水，无端地中意上了那岸边的一颗石头！”

　　玉女一脸诧异：“流水？落花？还有石头。什么意思？”

　　“仙子的意思是说：你是『流水』。这扰乱你清修的嘛，便是那岸上的一方『石头』。”

　　“你知道？你知道是什么要改变我的宿命了吗？”突现出明亮的眼睛却又忽地暗淡了下去，她摇了摇头，“不可能。仙子总在这月宫里呆着，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事情呢？”

　　“那你信不信：仙子却也绝非凡人口中传说的那般自私和小气呀！”她的声音，就像是充进了一种很奇异的力量，让这听到她言语的人不由得凝神地看向她。

　　玉女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传言中的她，的确是为了成仙而偷吃了那昆仑西王母送给她丈夫后羿的长生不老药啊。“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可能吧！”她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就知道，你是不信我的。的确，就像传言中的一样，我是独独地一个人吃了那长生不老药，一个人永远地留住了那时的青春美丽。可到头来却也还是要一个人永远地孤寂地被束缚在这清冷的地方，一个人做那冷硬如石的月饼，一个人慢慢地嚼，无奈地等，没有尽头。你明白那种孤独而绝望的痛苦吗？你又能否了解，那种饱含屈辱却无人听诉的折磨？”她的表情像是在苦笑一般。“可你也要明白，天上人间，不需要吃那长生不老药便可以永世青春的人，绝对不是少数，而且，绝对不止那些修心得道的神仙。”骤然间，话音却是一变，“你走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下次再跟你说个详细好了。”

　　“下次？为什么？”玉女甚是不解。

　　“『落花』来了。”她轻然笑了笑，眼神示意地偏向她的身后。

　　“落花？”玉女疑惑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她唯一的师兄——天劫金童。

　　“他，是落花？”这句话，留在心里，她没有说出来，只微微朝着嫦娥仙子施礼拜别便默然地随他离去了。

　　◇

　　月，静谧地发散着银亮的光辉。

　　那一棵月桂树上，冰晶倒悬，落叶剔透，美丽而不可方物。

　　一个人，看着那二人地离去，她不禁顾自地伸手去触及那透着刺骨寒气的树枝叶片。微微用力，一片叶便断了根脉，直掉在她手中，却也一下子失落了光华和寒气。

　　“莫道是，情怯如此？”心下悲苦，痛彻心扉，寒透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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