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作者:清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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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九 忠佞


      “……浓柳翠,晚霞微,江鸥接翼飞。

      帘半卷,屏斜掩,远岫参差迷眼……”

      颜訚闭眼卧在临时设置的软塌上,隔着厚重的帘布吹来多年前听过的一支曲子。

      身着浅绿色舞衣的女孩对他盈盈一笑,随后飞快地转起圈来,衣裙彩袖翻飞舞。

      “歌满耳,酒盈樽,前非不要论。”

      他看不清女孩的脸。

      “……王爷?”

      颜訚头疼得厉害,勉力睁开眼睛,墨色眼瞳里黯淡无神。

      “……外面来了个人,让小的把这个给您。”家仆将一只装信的小圆筒递上。

      颜訚伸手让他送了过来,拔开塞子,从里头倒出一卷轻薄绢纸。

      才读没两行,颜訚也不顾后腰才愈合的伤口,从榻上支起了身子:“谁送来的这个?”

      家仆道:“是一个绿眼睛的外族人。”

      “人走了吗?”

      “刚走——哎王爷您慢点!”

      颜訚踩上鞋子就往外奔。后腰又是一阵撕裂的疼。

      “王爷您别急,小的去替您拦他!”家仆刚赶上来,颜訚已经推开了房门,三两步走到前厅,看见了那西鄢青年的背影。

      “站住。”

      阿昭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冲颜訚抱了个拳:

      “燕王殿下有何吩咐?”

      “信是谁让你带来给本王的?”颜訚扶着一边的廊柱借力,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并无大碍。

      “……”阿昭没正面回答他,“受人之托,来探望殿下伤势。”

      “本王若没记错,你现在是永昌王的人。”颜訚抿起嘴唇,“这会儿又是替谁跑腿呢?”

      阿昭见他已经猜了出来,只好道:“安王是我旧主,不便出面,才让我代劳;还望殿下见谅。”

      “本王记得西羌灭国,好像就是北氐的手笔?”

      颜訚突然提起了一个陌生的国名——不是西鄢,西鄢是对大墉西面部族的统称;而西羌,是十数年前消失在西域版图上的古国。

      阿昭没有抬头看他,腰间弯刀柄上的红宝石迎着日光,熠熠闪动。

      “有这个闲心帮人传话,不如好好查查北氐到底找上了谁;省得所遇非主,到时大家麻烦。”

      颜訚丢下一句话,就转身一步一步慢慢挪回了暖阁。

      阿昭留在原地反复推敲他话里的意思,突然攥紧了刀柄。

      颜訚回到屋中,将方才收到的短讯摊开,叫人磨了墨,快速画上几笔,然后把信纸拍在桌上:“把这上头的东西誊抄三份,一份给外面的柳主簿,一份送到公孙将军府上,另一份送去御史台给兰御史——记得避人耳目。”

      “是……王爷,前两份都好说,送去御史台……只怕不好避过人。您要给兰御史递一份,不如直接送到安王府?”

      颜訚思虑片刻:“不行。避不过人,那就光明正大送去御史台,当着越多人的面越好。”

      “明白。”

      公孙禄现在住的宅子,隔壁就是尹家旧宅。

      尹钟案平反后,他就一直守在隔壁,虽然没说不让别人搬进来住,但这些年也的确没有人过问隔壁这套房到底卖不卖。

      颜訚的人送来信时,公孙禄刚好就在尹家的宗祠里。

      尹钟将军的牌位早就立上了,下首是他两个“早夭”的孩子。这许多年来三只牌位就一直立在这里,直到不久前才盖上了两块红布。

      如今又要摘掉一块了。

      公孙禄上一回见到柳诗诗,还是在她小时候。按说这么多年未曾见过,如今又是以长公主的身份发送,生前死后,都与他没什么交集。可他总觉得是自己当初没能护住两个孩子,没能遵守在尹大哥面前立下的承诺,才导致如今的局面。

      颜訚送来的东西让他找到了第二个“千古罪人”。

      跟着公孙禄的家仆觉得他此时简直能徒手捏碎一根石柱。

      然而公孙禄却难得地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将祠堂内外打扫干净,然后让人备马:

      “如此欺君罔上之徒,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护着他!”

      柳宜襄好些天没有去他义父那里了。两位义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满,心想毕竟是父亲从小养大的孩子,先是一声不吭就跑来殷城,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放着老人家不理不睬。

      柳宜襄差人传了几回信到义父暂住的院落,解释自己只是心绪难平,需要在外冷静一些时日,怕这时候回家给家人带去麻烦。柳放也没多说什么,只叹他兄妹二人命运多舛。

      柳宜襄有自己的事要做——尤其是在收到了颜訚递来的短讯之后。

      他已经不像前几日那样癫狂失态,许是柳家这些年的教导让他养成了一副温润柔肠,静下心来的柳宜襄发觉妹妹的死全然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颜訚的消息也不像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那几日颜訚完全处于意识全失的状态,如果他知道什么,当时行动了,就不该有今日的种种。

      那这只可能是有人告诉他的。颜訚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他要做什么,必得有自己的打算;如此急迫地将听来的消息散布开来,若说他真信了,倒也未必。

      最可能的是他和告诉他消息的人达成了什么交易;或是,有什么共同的目的。

      晏河殿里的众人都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看先前叱咤风云的权臣如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看护短暴君能将外头暴动的太学生挡到几时。

      “罢免太师!”

      “若不是太师擅行皇命、独断专权,北氐为何会突然给大墉下战书!”

      “只怕是此人居心叵测、妖言惑上,才令朝中众人皆哑口无言!”

      舆论蔓延得比颜訚预想的还要快。贺兰祁一封战帖,指责中原背信弃义,不仅不履约借粮,还妄图将燕王意外受伤之事栽赃给北氐,直接点燃了这群不谙世事的太学生胸中怒气。

      总有人不愿做无口之辈。石小兰理出一张长卷,上面是毛依檐的履历:

      “……天衍三年春,太师莅临邳县,处理赦令之祸,有功;后前三皇子受封秦安王。”

      “夏,太师兴修轮南猎场,重设秋猎之制,有功。”

      “秋,陈王出兵南厥,太师受命教习陈王幼子,有功。”

      “冬,赵参领被诬通敌,太师擅闯御史台,诈称皇命调走所有案卷文书,大过。”

      “冬,京中有人翻出书生范岩所犯命案,指认太师包庇凶手;经查未果。”

      “冬,安乡侯意图谋反,太师善后,有功。”

      “……”

      “天衍四年夏,太师平定寒州等地旱灾、疫乱,有功;然其在外抗旨不遵,带头违抗皇命,有损天家威严,大过。陛下仁德,功过相抵,未罚。”

      “秋,太师巡察水军,军中见其多次不曾请旨、擅自下令,未究。”

      “秋,新科试子闹事,经查多人曾为太师门下清客。”

      听到这里,颜阆知道事态已经完全失控了。御史台要么是想把毛依檐搞死,要么是受人之托想把他搞死。

      “……冬,太师假传皇命,纵容北氐使者在都行凶,大过;致使长公主颜柳氏身殒,大过;未能擒获贼首,反令其逃脱,大过。”

      “……”

      读罢,石小兰卷起卷轴,徐徐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太师在前朝曾任太子少傅;废太子如何将社稷拱手让人,恐怕也离不开太师——‘欺君’。”

      石小兰占据着绝对的舆论优势。哪怕颜阆这会儿下令将她拖出去斩首,立马就会有太学生洪水猛兽一般涌进殿来。

      “臣斗胆多问一句:陛下这些年执意不肯纳妃立后,究竟是出于国事之考量,还是……别的什么人?”

      颜訚推着四轮车,静静停在殿内一角,听着众人辩论。堂下立着不能开口表明立场的颜珪,安王府里坐着静观时变的颜瑜,有这三人给她撑腰,石小兰有恃无恐。

      “御史台向来奉行的是中正明礼,兰御史擅自改动案卷记载、颠倒是非黑白,是在挑战陛下权威么?”

      在这种压倒性的优势下,敢于出声的只有赵靳、姚翊之流。赵靳只知毛依檐及时调走案卷免了他受皮肉之苦,而水军之事多半是公孙禄不满毛依檐指挥,添油加醋所言;姚翊明白毛依檐数次违抗皇命,为的是寒州数万人的性命和殷城朝政安稳。

      “太师僭越行权之时,又何曾将皇命放在眼里!”

      公孙禄中气十足的一声吼让晏河殿重新陷入了死寂。

      姚翊没说话,甩甩袖子,直接掠过殿角上坐着的颜訚,向颜阆与毛依檐各行一礼,转身踏出了殿门。

      赵靳憋红了眼睛,公孙禄却始终没看他一眼。

      颜阆将视线从姚翊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向毛依檐:

      “太师,”

      “臣在。”毛依檐应得很快。

      “你……有何言辩解?”

      毛依檐推手行礼,抬起头来回话:“臣以为当今最重要的是尽快处理中原与北氐战事,此事只怕拖得越久,对北氐越是有利。”

      连赵靳也不禁呆住了。毛依檐这话,分明是不把方才石小兰等人的指控放在眼里,还要接着完成他的本职工作。

      “诸位如此大费口舌、针锋相对,只因对阵北氐之人难以抉择,亟需陛下割爱——倒也可以理解。”

      赵靳更懵了。毛依檐什么时候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过话。

      “既然北氐王想要人偿命,诸位又这般容不下我,臣便向陛下奏请,领军征讨北氐。”

      毛依檐语气坚决,出人意料的抢占先机让方才绞尽脑汁倾轧他的众人顷刻乱了阵脚。

      “此事是我之过,诸君不必担心我不愿付出代价。”毛依檐又道。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先革除太师之职,再行出兵。”

      石小兰此话一出,角落里的颜訚小声地“啧”了一下。

      言多必失啊,兰御史。人呐,要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久久得不到颜阆的回答,石小兰抬起头,只看见颜阆从鎏金高椅上站起。

      玄色衣袍的皇帝再无所顾忌,直接走下层级台阶,来到浅金衣衫的太师面前。

      让他不必再拱手行礼。

      这是颜阆起先不曾同他商量过的。皇帝从高阶上走下来,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让殿内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三公之二空缺已久;即便有朝一日,三公皆是空悬,朕也不会任命第二个太师——

      “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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