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铃传

　　若半生浮名皆虚妄，若半夕流云不过雨落窗。
　　行走在百年以后熙熙攘攘的街上，贺连看着手中的珠子。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为何而来？又有什么用？真是想笑都笑得没什么内容。
　　自己其实就是帮了很小的一个忙，抱着一个被滚水烫伤的孩子跑到了医馆，孩子的母亲便送了这颗珠子。

　　一切变得不再一样。

　　当杨怜惜再一次来到贺连面前的时候，贺连正在目不斜视地望着挂在山顶的月亮，喝茶，茶香缥缈，西湖龙井。
　　看着汩汩冒着热气的茶汤，杨怜惜笑了，知他不仅已能于流淌的时间里来往，而且已经带回了数百年后的东西，这随遇而安又不安的岁月，于他也是可以怡然自得的。

　　“所以……我给你了不入轮回，给了你长生，给了你自由来去，是不是该把你收到的东西给我？”怜惜看着容颜不变的贺连笑道，“百年不见，你看起来更好了……贺连，没有什么比我给你的身份更合适你，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自己这绝世独立的人品……”
　　贺连将茶杯放下：“你要这个？”拿出一颗还是五十年前收的辞尘珠，贺连道。

　　仿佛看见了喜欢的食物或者饰物……杨怜惜伸手接了过来：“真好，无师自通，果然聪明，哎……你这么好，我要怎么办呢？都不舍得告诉你，这也……太少了。”杨怜惜摇摇摆摆坐了下来，“没关系，少……皆因你还没有爱上自己的身份，还体会不到做一个收魂师是怎样的快乐。所以，去吧。用你的笑，你的话语，你的身体去做一个真正的收魂师，莫要浪费了这空无的绝色年华……”

　　千年……有多长。
　　依稀暮霭之中走来的贺连不知道。
　　却在每每途径武林，余杭，杭州，临安之时将三千梵丝捧出，抖落满满辞尘，已经是习惯而习惯的事情了。

　　谙熟人世，不老容颜，回首间碎成的瓦砾间又是惊世繁华，汤汤水间已是群峰傲然。
　　离乱时避世，盛世中独酌，偶尔碰到一两个族中之人，却是匆匆擦肩，为他们举起的酒杯酒尚温，人已走。
　　唯留贺连浅笑对月，喝着从来喝不醉的酒。

　　“你都不会动情的吗？”一个小小的精灵在夜半的时候路过无茵旧邸。
　　贺连有些微醺，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或者是他的希望。
　　“会，只是从不是我自己的。”贺连想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自己的任务，尽管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完成的了。
　　“情便是情，既然动了怎么会不是自己的？”小精灵闪着湖蓝色，闪着翅膀，叼着酒壶给贺连斟了一杯酒。
　　贺连扬了扬眉，安然答道：“嗯，还真是的。”
　　小精灵盘腿坐在桌子上：“你像我，我就知道自己喜欢我那朵花房的主人，她很漂亮。”
　　贺连一笑：“你也不错。”
　　小精灵被说得不好意思了：“那你觉得我要是变成人，她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贺连想了想：“我不太确定。”
　　小精灵有些失望，见贺连思而不语，用脚踹了一下他的酒杯：“你听说了吗？汴梁被金人攻陷了。”
　　贺连点头：“嗯。秦岭淮河以北疆土终将不复。”
　　小精灵想是不知道贺连在说什么，晃了晃头：“所以咱们这里来了好多人避难。”
　　贺连又喝了一杯，抬头去看柳稍盈月。
　　更迭看得太多，离散看得太多，都有些麻木了……而这样的更迭终是继续的。

　　“你是贺连先生？”
　　对于这样的形象，这样的声音，贺连想来很是习惯，慢慢放下酒杯点头：“是。”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来人跪了下来，叩首在地。
　　贺连看了看一边儿已经消失的精灵，道：“起来吧，说便是。”

　　这一次的任务，没什么难度。
　　这个痴心的傻小子来求的事情是很多鬼都求过的。
　　“贺连先生，求你救救她。”不过二十几岁的书生打扮，甚至连书箱都还背在身上。
　　“听你这样说，我不去救，她也未必会死。”贺连听着书生断断续续说着而后道。
　　“现在可能不会，但是一年呢，五年呢，十年呢？王师不复北定，武宁永远都是一座小孤城，金人大军可能都不屑于踏足，去的怕只有游勇散兵，盗匪强人，要知道这些人是最可怕的！金人大军训练有素，所到之处虽有屠城传闻，但是杀人并不是无缘无故，亦不会杀害老弱妇孺。可是散兵游勇根本就是一群饿狼，他们……他们会……就算是没有他们，一人，一座孤城，怎么活下去？”想是说不下去，这个叫柳忠志的书生攥着拳低下了头，有透明若无物的泪，滴在贺连的院子里的土地上，“我就说这样乱世，我去赶得什么考，就算是去也总该带着她，好歹生死在一起。”

　　半晌……
　　贺连用手指敲了敲酒杯：“想不想喝一杯？”
　　柳忠志抬头看着贺连：“我……可以吗？”
　　蓝色光芒绕盏而行，已稳稳落在了柳忠志手中。
　　带着一腔愁绪，柳忠志一杯一杯直喝到苍白的脸上都泛着看不清楚的微红。

　　贺连在看，看着柳忠志记忆里的一切，包括他说的那个女子。

　　已经很久没有去收辞尘珠了，几乎有三十年，只是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晨钟暮鼓从云林寺传来，很远却很清晰。
　　“她看起来很固执。”贺连笑道。
　　“若不是如此，她怎么会不肯跟我同去汴梁？”柳忠志道，“若不是如此……我也……”话没说完已栽倒下去。
　　一个鬼醉了，还真是第一次见。

　　小精灵从花儿下面飞出来，围着柳忠志转了两圈：“他醉了啊。”
　　贺连点头：“等他醒了，你告诉他，我答应了。”
　　小精灵忙点头。
　　贺连边走边道：“好好修行吧，若是今生你能采花十万朵，来世可投生为人，和你花房的主人同生在大理山水之间，可期有缘。”
　　小精灵傻了，忘了挥动翅膀，直直掉在了柳忠志的身上。
　　被砸得一个激灵的柳忠志迷迷糊糊地道：“我……也不会来求收魂师了，我若……一生无音信，她就能等一生，一生……”
　　小精灵看了看屁股下面坐着的柳忠志：“一生？这位兄台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崤山北麓，风沙弥漫，北雪典狱，血流成冰。
　　皮开肉绽不困难，金国的挫骨鞭抽中便是，却不疼得嘶叫，因为伤口即刻就被冻住，冻伤，冻死。
　　战俘……只是战俘，不是人。
　　死了也就死了，埋他们的是雪。

　　贺连一身白色锦衣簌簌前行，雪中几乎看不到有人在行走。
　　途经这里，贺连没有停下脚步，眼前太多的人影晃动，有人，还有眨眼前还是人的“人”。
　　曾经十国纷乱，也不是这样的情景，贺连皱眉，却没有停留……一直向前。

　　只需要走到崤山最北的地方便能到达那个连金人都不会踏足的小城——武宁。
　　从柳忠志的眼中，贺连看到了那座小城的全貌，城中的人们因为金国大军南下充满了恐慌，一夕之间携子带女，纷纷逃了个干净，那里现在就是一座空城，除了一个看不太清楚的身影独自努力搬运着什么。
　　对！那就是贺连的任务，贺连要去救的人，不论用什么办法……让她离开武宁。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难，因为自愿不自愿都无所谓，贺连只需要把她带走就可以，甚至连个托体都不需要，因为自己就这样走进去，生在武宁长在武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也不认识自己。

　　城门已近，这里算不得城门，只是个破败的砖堆，连武宁的牌子都是半吊着，被风一吹晃悠悠就要掉下来，粘着它的恐怕就剩下蜘蛛网了。肆意敞开的大门昭示给来往的过客，也昭示给来往的敌人——不需要进来了，讨吃的没有，歇脚的地方够呛，连个像样的锅都被带走了，这里不值得一进。

　　城中漆黑一片。
　　贺连站在城前，驻足了很久，还有必要进去吗？是不是柳忠志未过门的妻子已经死了？这样一座死寂的孤城，连只乌鸦都不飞进来，这个叫程荼的女子还会在吗？微微一笑，很是不屑于自己的想法，若是她死了，胸中柳忠志的辞尘应该飞了才是，难道自己是不愿意进去吗？原来安逸惯了，还真是有些懒……
　　迈步向前。
　　一支箭破风而来。
　　贺连想过，若是当时躲开了那只箭而杀掉了这一群走寇是不是结局会有些不同？想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就是瞎想，因为忽然破风而来的箭给了贺连一个合理进入武宁的身份——被追杀，若不是这样，哪个正常人大半夜跑到这荒村野店来，所以再重复几次，自己也会这么做。

　　轻侧了一下身子，以便别出太多的血，果然，箭过若疾风，只是划破了贺连的左臂，一丝血色飞出。
　　贺连一笑，迈步跑入了武宁城中，白色披风在夜幕中留下了一道清光。

　　远处有人喊：“大哥，射中了，看那厮衣衫贵重，想来是个有钱的主儿。”
　　“瞎说，有钱的主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
　　“哎~~现在可是说不好，兵荒马乱的，有钱人跑不去南边儿的可是都躲到山洼子里蹲着，也许今天咱们就碰着个大的。”
　　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武宁城——贺连疾驰入城，很快便分清了东南西北，不过横纵四条街道，真是跑进来只树懒有个把时辰也跑到头了。
　　贺连想……程荼可能藏在哪里？自然不会是在市井居住之地，那么……
　　极目搜索，竟是一无所获，后边追兵已越来越近。

　　贺连想：不能跑的太快，不能让他们跑分散了，万一他们分几路找自己，没找到自己先找到程荼可就麻烦了。
　　抬腿踩断了路边竖着的顶门用的立栓，寂静之中“咔嚓”之声分外刺耳。
　　果然，追兵吆喝着朝这个方向跑来了。

　　前方，没有路了。
　　贺连回头，一抹蓝光飞出，流着血的胳膊顿时痊愈，连衣服都完好如初了，贺连闪身便想藏到旁边的一个不大的房子里。
　　“这里。不要说话。”忽然有人从暗处伸手拉他，力气之大，贺连几乎是被拉进去的，但那声音分明就是个女子。

　　程荼！
　　贺连看着目光始终紧盯门外的女子，应该是程荼吧？夜色下女子的面目并不清晰，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里都是警觉的光。
　　“很疼也要忍着，千万不能出声。”程荼道。
　　贺连眨了眨眼……哦，对啊，我应该受伤了才对。
　　不情愿地用手在胳膊上划了一下，血复又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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