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群侠传之紫衣手记

　　弱水三千，取得其中一瓢便是了不起，哪敢谈什么奥义。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刚才井道中那五只蜜蜂岂不是五欲？财、色、名、食、睡无不有少；那紧握的藤索便是生命，那黑白二鼠好似昼夜、时时威胁着生命，谁都不知道，明天与下辈子是哪一个先到；井底的四条蛇便是生老病死、地水火风；而最上头的老虎就是无常了，万象空明，世变无常。不谈世事折磨，但凡事情有一点儿不顺自己意思的时候，有多少人便扯开胸膛、放任心中野兽便与外头野兽为奸作乱！这样的人一时是得意痛快了，但他放出的野兽有朝一日会膨胀得自己都难以驯服，到时便要回来吃掉主人的心脏！无主的野兽，又化为世上的无常，蛰伏等着害人。
　　东方未明再思之前所见苍林之中的鹰鹫鹿熊虫人之物，两只鹫，就是自己的双眼；两只鹰，就是自己的双手；两只鹿，就是自己的双脚；一条虫，就是自己的舌头；一只熊，便是自己的内心；而病人是自己的身体。
　　若能看好自己的两只鹫、警戒双眼非礼勿视，看好两只鹰、管住双手非礼勿动，看好两只鹿、把持双脚非礼勿行，约束一条虫、约束自己的舌头，祸从口出，恶语伤人腊月寒，非礼勿言；同时还要不断地斗一只熊，要克制自己心头的欲望杂念，看护一个病人、看护自己的身体，不要让它陷于罪恶。不敢奢求德若日月合璧，但也要动得天度，止得地意。
　　“东方施主当饮无妨，聊解众日之疲态。”老僧的声音幽幽好似从云端传来。
　　“多谢大师渡我。”东方未明端水过顶，向前一揖，再视这蜜水，瓷碗里外都是晶莹，倒影澄澈，其中甜头很容易让自己忘记危险。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幸而生其间者，不可不怀虚生之忧，也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东方未明浅尝一口蜜水，自有心思，不可以一朝风月而昧万古常空，也不可以万古常空而不明一朝风月，盆池拳石间烟霞俱足，蓬窗竹屋下风月自赊，要知道人身只百年，此日最易过，纵是热火深水之中，也自有它滋味。
　　饮了一口，于人是恭；不再有二，于己是严。须知度者才之主，才者度之奴，有才无度，如家无主而奴用事，几何不魍魉猖狂？譬如山林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譬如书画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盖心有所染，仙都是欲境，故君子借境调心可也，玩物丧志败也。纵然渴躁是最惨绝人寰的折磨，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生？道义路上无炎凉，隐逸林中无荣辱。假使吾身一小天地，可使喜怒不愆、好恶有则，便是燮理的功夫。
　　“善哉善哉。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逆境来时顺境因，人情疏处道情亲。”老僧与东方未明的两次会晤、几番言语，但见人之在世出世，循欲是苦，绝欲也是苦；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
　　而东方未明原以为自己再见了老僧会问他灵隐寺的奇巧机关、会问他天龙八部卷的来龙去脉，真正见面之时、却是无声胜有声，如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寂。忘倦，适天，通玄，无喧寂，无荣枯，无往非，这世上有许多事是话语道不尽问不出的。
　　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血肉身躯且归泡影，暂论心之足者意也，梦中套梦身外有身，机里藏机变外生变，防意不足，履步邪蹊，东方未明方才便是如是。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静烈炎成池，一念惊觉登船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然未上绝经，幸殊途同归。心尘之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若主人翁守一执中，贼便化为家人矣。
　　看手上玉碗轻倾而下，晶莹一柱如银河下挂，中遇方石且分开两路，但终潺潺归于一路，好似中庸之“中”字。细细想着，又比“中”字温柔、不忍内里深刻，只是无声润物、不着痕迹。东方未明内心比划着，这水之流势，可是八卦之“坎”卦？而清水注地瞬间又是汪洋，脚下泛起涟漪，又回青城坑渊里头？
　　不是，更有惊险所在！
　　君看坎者中满，两阴在外一阳中间，四面向心性发展。坎者水也，外柔内刚，外静内动。“坎”字又有欠土之意，土缺必成洼穴、洼穴易得水，内外交换向心旋转聚能，恒者穿石，柔者克刚，不仅不怕刀断，金置其中更能为其助势！
　　滴水激起涌泉，涟漪生化漩涡，其势喷薄浩浩荡荡，极目所至水波森渺、并不有头。波涛汹涌，迎面浪头一个个抢着打来，拍力千钧，恨不得拆了水中人骨头！要知道水火一旦与人为敌，那是任谁也抵挡不了的！海面上风啸鸥飞，眨眼一个卷舌白浪把东方未明裹里，潮水之中鱼跃鲸浮，青城天坑与这比起，完全不足道也。
　　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尖棱来削鼻子削耳朵，忽而热海如沸，自下而上要熔了东方未明腿骨，此处真真极尽变幻之能事！奈何东方未明安之若素，万般事去心随空，水流任急境常静，他横任他横，他狂任他狂，假使吾身一小天地，可使喜怒不愆、好恶有则，便是燮理的功夫。
　　如此想来，天人感应，忽地定云止水、法地大震，天载水地承气，阴阳相渗，禁锢在水牢底的东方未明胸口兀地凝有一团光，志一动气、这会儿便被托上半空。他并无什么神仙法器，只是掖着一卷轴而已。
　　非幻无以致真，眼前云倏地近了，纵是轻功造极也上不来之处，至高的浪头都挠不到东方未明背脊了，他扭着脖子看那底下真是鸢飞鱼跃，白浪连天竟换了个方向打来、不，是从许多方向推搡而来向心旋转聚能、全不能常理解释，叠盖轮转好似——看清楚了——一朵忽合忽绽的莲花，飙空投响而兀地生出百丈枝条绽放空中，千万华瓣煌煌贞明万古，远超凡人目视之所能！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明知是幻，奈何太真。
　　一灯萤然，万籁无声。东方未明这时觉得眼皮好不沉重，真如当初被玄冥子毒翻入谷时候一般，他扑闪着睫毛睁开眼睛，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底下是一片如轻舟大小的莲瓣！瓣上粉金色的脉络交织着若隐若现、好似飘忽的宝藏。外围的花瓣如游艇、如画舫、二三十丈者比比皆是，层层叠叠无不晶莹透彻。东方未明踏上的每一步都如行在泽中，这莲瓣之汁水是如何饱满！想他在外头世界只曾把荷花采在手里，哪里会有片片花瓣把人裹在心里的奇事？
　　看东方未明站着的这朵奇葩，其莲梗笔直而下，在那末端又开出一朵一模一样的莲花，明明白白，格外光彩，你道真是孪生花？非也非也，再底下必有光锃如明镜的圣水，源不知何处，流不知何向，实在奇绝。须弥芥子，波诡变幻，难状之景，难达之情。
　　从风芬葩，那莲瓣尖儿微泛红光，好像灵蛇髻上镶着红宝石，髻下自然是一张张水灵灵娇滴滴的脸面，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轻颤的瓣身是仙女摇曳的身姿。天之荡荡正青，元象著明，东方未明看诸位或捧薄，或握卷，或执旗，仿佛从画中走出一般……画！天龙八部卷！东方未明心中急思，那日在灵隐寺里见到的壁画，与此状好不相似！一瞬恍惚，还以为自己又是月夜下观摩那扇香神图画。当然不是了。
　　造化人心混合无间，哪里来的诸香？继视觉触觉感觉之后，东方未明初觉鼻尖粘上丁点花粉，接着达表走气，渐渐快荣身心，他把脑袋几晃，想是有香气在眉目两端结穴、双眼一时之不适，恰似之前摊平卷轴捋开其上水渍一般。此种感受在脸面的睛明、攒竹、太阳等穴一闪而过，迅比闪电朝露，聚顶于百会穴一阵，又渐渐往下散入胸腔，徘徊着不散了。
　　东方未明一手顺着胸口一手扶着莲心，后者高有二人，绿房青实，瑞相有时。而周遭有歌响起，脆生生的喉咙，仙女不在云端，但此乐只应天上有：“青天游龙，乾坤八卦。万部有托，余情千载。朝霞宿雾，奇踪隐百。虽蹑清风，难寻斯契。”
　　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东方未明听诸位神仙姐姐凌云吟风，字字清脆，声声宛转，每句八字，每段四句，虽然短歌，却一字千金，渐听渐觉自己的呼吸便是梵唱，脉搏便是钟鼓，身体就是庙宇，两耳就是菩提，无处不是宁静。正所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东方未明再听：“层山百叠，古木千章。飞鸟来兮，息我庭柯。暧暧惘惘，得见余晖。天运如此，且进此中。”初，转腔换调之处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如新莺出谷、乳燕别巢，真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瞧它摇动一对羽毛儿未长全的雏翅颤巍巍地试飞。
　　本在平川之上，而回环转折几啭之后竟缠那险峭无双的华山上去！
　　华之骨，如割云，如碎玉，天水烟云，杂然缀壁，看有云台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及至翻到云台峰顶，才见都龙庙更在云台峰上；及至都龙庙，又见朝阳峰更在庙上；还有南天门，还有落雁峰。这落雁峰松翠枫赤、山花耀目，然而景色虽美，连走南闯北的大雁都飞不过、需要停下休息处，见者能有几何？
　　真是层山百叠、古木千章，鸟儿愈翻愈奇，愈翻愈险，累自不必说。长空白云，这鸟儿在越苍龙岭时候但觉两翼如大鹏一般奋力，大鹏、鹏，心一动念，不自觉记得《逍遥游》里头的句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也，不知其几千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试想飞禽哪里懂得这般语言，自然是东方未明动的心思。曾有周庄梦蝶，东方未明这时是听着仙乐、把自己想成翩翩飞鸟心驰天外了。
　　花鸟树木悉念皆法，心凝形释骨肉都融。这飞鸟在苍龙岭里盘旋穿插，翠壁处处皆呈倒坎崖之势，欲渡是愁，且息枝上。虽树桠粗糙，棱刺扎脚，同枝的还有其他禽类，但见黄莺连蜷于左，杜鹃偏立于右，喜鹊收翼于前，八哥圏首于后，看样子皆是臣服认输于山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先来的飞鸟理顺羽毛而又腾空，野草与老树轻响，暧暧远兮，惘惘顾兮。它也不知哪里是头，却愿蹑清风，高寻斯契。
　　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前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展翅迎难、就几触峰之时，飞鸟忽然拔了一个尖儿抛入天际，于那极高的地方极力骋其精神，居然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与风穿流、随云变化，真觉万里长空都载于背上——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这般能耐，非大鹏还真不能办到！
　　耳边歌歇，一念回光，晓梦初醒，群动方起。上一瞬鸟儿鼓翼飞远，下一瞬东方未明睁眼，君见日月运行，七曜顺轨，云之端兮有仙人列位如麻，霓衣风马，虎瑟鸾车，就是当年走遍山川水河的徐霞客看到恐怕也要惊呼，这天庭的人事，到底谁也没有见过。幡旗漱漱招扬，似在呼唤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造势，云之君兮纷纷来下，或手持锡杖，或手捧文薄，或握卷，或执旗，叆叇氤氲，脸如满月面若桃花，五体俱欢六情皆喜，其百态千姿万像，纵使世上所有佛经画卷悉堆于此，也不能况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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