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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寻豹记·吾名
“她居然还未睡下么?”与夕篱的晚睡晚起、和梅初雪的早睡早起皆有不同,宝一枰是早睡晚起。
而她之所以是花海第二懒,是因她坚称,她是在梦中与仙人对弈。自她十岁开始起,花海中再无一人,能做她棋盘上的对手。她便在脑中,与她自己对弈。她身懒心不懒,心中执黑白,棋上观世界。
她认定,宝夕篱方是花海第一懒,因为若非死亡追逼,他才不得不久病成医;若非郎中不时去刺戳他,他心中才蹦哒出“我必将赢过你”的不服脾气。
“花海第一棋手,花海第一医师,来也。”
夕篱自守卫森森的大将军府,神不知鬼不觉,飘至将军府隔壁不远处,即绣花大巡使所在的官宅。
宝一枰的气味,很好认。不仅是因为夕篱熟悉,它在花海、在江湖,都算是稀有类别,它类似制作棋盘时刨下的楸木刨花,清苦干燥,略微呛鼻。
她很不同于师傅郎中大师姊、和梅初雪梅叶这般凸出的“天才气息”,它普通又特别、寻常又罕见。
待夕篱看清灯下的人,却是觉得陌生。
懒人宝一枰,居然盛妆华服,箍金缀珠。
她看起来正如诗文里浓墨铺陈、明嘲暗讽、既恨又羡的“妖媛贵妇”那样,穷奢而极欲、庸俗又高贵。
此般矜炫新像,乃宝一枰有意为之。
她既能洞悉棋盘上的输赢路数,便能利用人世间一切明的暗的的规矩,来一步步达成她的谋局。
君王特赐的绣花领,比万华神功更能震慑世人;浓艳妆容与闪亮珠宝,则盖住了女棋手令人生疑的灵智;她美得危险,却绝非不可揣摩的天外异象。
“你居然很适应?我本以为,你会回花海。”
夕篱在宝一枰对面坐下。她案上堆满了书信卷宗,另有一方棋盘,棋盘上一如既往地不落一子。
夕篱揭下假面皮,脱下黑外袍,他内里是一套不过五百文的简装,他也没有背上他的一竿竹剑。
“冰元虫尚可解制,初雪却徒有闻香。”
宝一枰笑宝夕篱。在她无形棋盘的横纵线路之上,往来着绝不输于红眼蜻蜓们的快捷讯息。
宝一枰准确猜出了同门小师弟迟迟不回花海的缘故,她再一次好心提醒道:
“梅初雪他,不喜欢你?”
“那是他的事。我想留在他身边,是我的事。”
宝一枰又笑:
“你治病救人即可,何苦掺合世事,徒增仇怨。”
李文豹于绣花司而言,亦是一直难以着手的大患,但宝一枰未曾预料,终结这一头残豹的最终凶手,竟是这一坨软懒泥巴。
夕篱反问道:
“你胜过天下第一国手即可,又何必披上绣花?“
宝一枰不答,反是说起了另一事:
“在天宝决心成为当今圣人之前,她周游过比叶闻雨更多、更远的他方。她听见过许多种不同的语言,她走入过形形色色的繁华城市,她看见来自天南地北、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领上都绣着花。
“她思考了很久。
“你说,为何世界上不尽相同的人们,却不约而同地在衣物上,绣出类似的花?”
夕篱掀掀鼻尖,略作思忖:“聪明如你,过去经常教训我们,先想是与否,再问是何缘由。”
宝一枰不语,等着懒泥巴说出他的新发现。
“我闻江湖人间,怪味百出。厨师名为人师,实则替人下庖厨,遭血污、受火燎;而像你我这种穿绣花领的人,往往不是真正流汗织布绣花的人。
“我想,他们真正渴望的,并非这一领绣花;
“他们真心恐惧的,是穿不上绣花领。
“穿不上绣花领的人,便必须去替人织布绣花,两者之间,好似生死一般,绝无第三种选择。”
纵使他们亲眼看见了,在临邛和江夏,明明已经有了第三种选择,但已经穿上锦绣华服的他们,依旧满心怀疑、惊虑不已。为此,他们不惜主动邀请外来者,亲手摧毁他们亲手建立起来的墨荷坞。
“尤其令我鼻子迷惑不解的是,”夕篱弯起手指,敲敲鼻骨。他仍是无法准确回忆起镖师谢良宴与第三笼主濒死时,那一浅息犹似喜悦的甘甜气味,但当李文豹长眠时,他鼻子又闻见了这一股怪味:
“作为医师,我非常确信,人,生来是怕死的。
“我不相信,当某人将死时,会真心感觉解脱。
“在他们生前,他们一定遭受了比死亡更令他们恐惧的怪异事物———
“可世间究竟有何物,能比死亡更令人惧怕?
“何物无形鬼怪,能比死亡更无处不在、更虎视眈眈、更阴魂不散,更令人惊恐到感觉生不如死?”
夕篱缓缓自鼻腔中呼出两股凉气,答案在他出花海之前,他心中早有定论,那便是与他同类的人。
人,比神鬼更难解、更诡异、更无情。
夕篱自书中悟出的道理,身临此境时,方才真心实意地理解、体会到了书中人的字字泣血与悲鸣:
“一定有人一直在暗中恐吓他们,一定有人在不断恶意折磨他们,一定有人在千方百计地哄诱、欺骗、愚弄他们,居然令他们忘记了怕死的本心。”
剑神梅傲天登峰造极、辉煌震撼的非凡气息,夕篱不得不叹息着欣赏。梅初雪手中的茧,是与花海师傅一样,出于真心热爱的自我磨砺。但梅初雪修炼内功时的无端疼痛,是夕篱无法容忍的“病症”。
疼痛尚不可忍受,死亡又何以甘美?
“医师说的是。”与他穿着同伴锦绣华服的绣花大使,深表同意,“医师既已诊断出人世间古怪顽疾,又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夕篱被问得一愣。
他初入江湖,果决杀死那个庸医和谢良宴,不过是在模仿大师姊游历故事中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替那些无能为力的书中人,报复那些早该死的恶人。
杀人,于青菊恶主与绣花使者而言,不过举手之易事耳———可梅叶也说过,该死的人,太多。
纵是再生出他一千个南宫荷风,怕也难杀尽。
杀到最后,他们这些穿锦衣华服的幸运儿、他们这些身凭“万华神功”的正义使者,又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夕篱扪心自问,他其实从未悉心想过。
他一向以医师自居,救治,不过是他惯手之事;他心中唯一确信的,即是他想要留在梅初雪身边。
“你早已做过了。”宝一枰提醒道,“霍远香。”
“她身心强健,无须我给她开药方。”夕篱回想完后又道,“二师兄烹煮的美食,倒更能令她舒心些。”
宝一枰笑:“你教给了她万华功法。”
夕篱诚实道:“梅傲天也教给了巴柑子,天宝和郎中也教给了他们万华派,你们绣花司更是将花海中的宝姓,向外开枝散叶。正如你所说,我字帖摹得很像,心思却总是懒得动,我仅仅是在模仿你们。”
宝一枰点出道:“可你不曾教给庾无葛。”
宝一枰确定道:“你心中早已做作出了抉择。”
“人世间最大的顽疾,便是总有人,想让别人不能好生过活。”宝一枰自视天下第一国手,却从不傲慢到“以人为棋子”,因她辨得很清楚,“大多数人也并非生来盲愚,看不透那些人是在装神弄鬼。”
宝一枰曲起指节,轻轻叩响不落一子的空棋盘:
“可惜,他们被人搞坏了,不是吓傻了、便是在装疯。
“他们既杀不了他们真正的仇人,更不甘心白白去死,他们转头变成那些人,去残害更多人。”
在花海姊弟中,宝夕篱是特例,他是个病重婴孩,他对于他尖泣出生的人世间,毫无记忆。
宝一枰则清楚记得她童年的每一个噩梦与冤仇。
她十分理解郎中何以念念不忘,彼时为何非要离开花海,因为花海之外的世界,对她很坏,故此,她一定要回去,她必须向那个世界证明,她非常好,她是对的!坏的,是他们,是他们大错特错!
她不是不曾在心中布局筹谋过一场惊天复仇,她能比祸水夫人更祸水,她要血洗天下、浮尸百万!
但当她正欲将心谋化作实事,当她顿悟万华心法,当她起身折下一枝花,当她手握花枝狂作剑舞,当她手握强力时,她陡然心生出了全新玩法……
夕篱循着宝一枰的指点,努力用心试想了一番,如若万华功法在江湖天下,恰如其名、遍地开花,届时那崭新人间,将是如何光景:
每一条人命,都将变得真正的“珍贵”。
钱财、人身、乃至心智,皆可被掠夺;
但人的内力,无法被掠夺,因为人人内力相斥
———此乃内功第一基本法则,更是人间至理。
此时此刻,夕篱方才领悟到天道自然之奥妙:
“在你所谋局的那个全新世界里,你们绣花司、乃至九如天保那一座独尊帝位,都会渐渐消亡。”
灵慧如她宝一枰,如何预料不到。
这正是天宝、宝子衿、与她不谋而合的全新玩法:
以身入局?以恶制恶?化身恶中之极恶?
如此一招令人看倦看厌了的俗手,她才懒得去做。
她完全可以做到更极致———她不止可以前无古人地大毁灭,她还可以后有来者的大创造:
当人世间不再仅存”穿得好”和“没得穿”的生死骗局,当越来越多的人习得万华武功、手握强力、敢于向真正的仇人回击、报复,当一个个真正的人身强体健、智明心定、不再无端恐惧,又何苦向鬼神跪伏?
“无论新旧人间,医师总要有的,天才剑客,总是会比天才医师,多的多。”
夕篱必须诚实以对。他对于花海之外的世界,仍旧未有太多好奇与期待,更无诸如天宝、大师姊和宝一枰这般恢弘的愿景。他选择留下来,无非是因为,梅初雪在这里:
“我不会穿上绣花领,我乃独立于江湖与朝廷的花海医师,我会医我能医的人,也会杀该杀的人。”
宝一枰笑:“绣花司并不缺医师。”
宝夕篱本不应在她局中,她预想他将与那头肥猫一道,老死花海;
他愿意站起来,在他离开花海后,还能生出“我要留下来”的想法,已是一大奇事。
见宝夕篱仍无道别之意,宝一枰便主动问起:
“饿了么?吃夜宵么?”
“你居然还吃夜宵?”
宝一枰在花海时,一旦入梦棋局,开始与仙人对弈,便浑然不觉寒热饥渴,花海姊弟不时去看看定如顽石的她,在她手边换上一盅新茶,或轻轻掰开她下巴,让她含住一枚凝香丸。
夕篱求之不得,欣然同意:
“我要吃!我饿了。”
宝夕篱在饭桌上,一向是舍不得闭嘴的———
除非郎中坐在他身边,故意抢他筷中美味。
“饿拆哆缀不对……”宝夕篱囫囵地嘟囔着,他一手握勺,一手摊平,吸来喷香佳肴之热汽,在掌心里凝出四个大字:
“万华天宝。”
天宝,是郎中女儿的名字;
华天,则是华夫人的名字;
万华,即为花海师傅的名字。
“你猜对了。”宝一枰肯定道。
———以我之名,命汝之姓。
不知自何年起,不知名剑客万华,一人退居于某世外秘境。
为将剑术精益求精,也为方便存活、以便专心练剑,累月经年,她琢磨出一门崭新的内功心法:
寒暑无侵、无疾无衰,几近于“神功仙术”。
而当剑仙又养死了一丛花,不得不外出新寻另一株花时,她偶然望见了沉浮在水浪里的小小人影;
若她不出手相救,那孩子便只能等死;
创造出天下第一奇功的她,绝不能托言她不能。
二人相处时,剑仙万华惊觉,小徒儿华天,居然是这般奇怪而脆弱:
她一天至少要吃两顿饭,她夜里须盖上被褥、否则即发烧生病,而白日太热她也还是要发晕,她玩耍时会自己把自己摔倒,且蹭破的伤口需多日方能愈合。
但同时,小小的她,却是天生的种花高手:
“因为花儿们和我一样,知冷知热、怕饿怕渴。”
剑仙师傅恍然大悟。
为了不把这一株花芽又养死,她不得不搭起一方简易灶台,与小徒儿合做出一碗碗不难吃的菜肴;
阴湿山洞亦非养花沃土。万华惊喜发现,她在建筑上,比在庖厨里,要有天赋得多,她的剑,比那传说中的鲁班制造的任何神奇工具,都要更好使。
直至此时,万华方才明白过来,她自己,创造出了多么卓越的奇迹,她创造的功法,是多么传奇:
她甚至可以建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迷宫———
一个让霜雪冰冻无路可入、令阳光清露永驻于此、可供花儿们尽情绽放的神奇迷宫、秘境花海!
当华天告诉万华,她要离开花海时,万华有些意外。但她很快明白过来,她不是她。华天本就不是主动进入的花海,她是无可选择,否则她只能死。
华天走了,偌大花海,又是万华一人了。
她依旧不感觉孤独,只是不时开始思念。
创造出天下第一奇功的她,想到了,便去做。
比她创造出天下第一心法与一方秘境花海,更为神奇的,是那一天,毫无征兆地,她径自轻飘飘飞出花海,及时赶到了被围剿的霍山。
果不其然,今夜的江湖,与许多年前的江湖一样,令她厌倦;但她手中的剑,却比过去强势太多。
若非华天喊住她,她完全能够血洗整个江湖:
“师傅,我们回家。”
华天生下的天宝,与华天又很不同。
她成年后,同样离开了花海,但她好奇的,不止江湖,她周游了各色远方,她最终决定她想做的事,比万华开创出“如神近仙”的功法,更异想天开。
一如既往地,万华决不回望花海之外的世界,她任由徒儿们去闯、去出剑,孩子们要回家,也可以。
而华天依旧对江湖念念不忘。传承了天下第一功法的她,绝不能托言她听不见、看不懂、做不到。她化身江湖郎中,正如万华曾经做过的那样,她救回了一个个曾经的“她自己”,为孩子们取姓为宝。
——— 先有花,再有海!吾辈生来自光华。
万花共荣,天生吾材,众生皆宝,是我万华天宝!
无论是花海里的《万华功法》,或是江湖中的《四季神功》,开篇第一句,早已揭示了一切……
郎中自不会存心使坏,故此夕篱愈发难以想通:
“为何郎中教给万华派的四季功法,竟会有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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