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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八断章
早晨的阳光很好。
冻了好些日子,突然有了太阳,冰封的燕王府屋角也漏进了金色的光亮。
金屑子从放下的竹帘空隙间钻进来,笼在榻上美人长而浓密的黑睫上。
颜訚略皱一皱眉。
眼前的光景渐渐清晰起来。颜訚想抬手挡一挡窗子里透进的光,牵到伤处,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听见动静的家仆打帘进屋,看见他终于醒了,激动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爷醒了!!!”
颜訚被整座府邸突如其来的嘈杂热闹吵得头晕眼花:“闹什么?”
家仆连忙给他端茶递水,又差人去宫里喊胡太医。颜訚借着力坐稳在榻上,简单地漱口洁面过后,叫了个人到跟前来问了一句:
“六……永昌王怎么样?”
“回王爷,永昌王没事,前两日还刚来瞧过您。”
家仆有些欲言又止,门外不远处另一人拼命向他使着眼色。颜訚看出来,就多问了一句:“真没事?”
“真没事!王爷您、您先梳洗,一会儿太医就到了,让他再给您瞧上一瞧。您要不放心,小的让人即刻去请永昌王过来。”
颜訚也不再问他们打的什么小九九:“好。”
家仆答应了,就退出屋子去准备。突然发觉颜訚话只说了一半,还得靠自己揣摩他没说出口的另一半意思:
“这、这到底要不要去请永昌王啊……”
“去去去,喊来总比不喊好,”旁边一人说,“另外再叫个人去晏河殿禀报陛下;一会儿胡太医过来,陛下自然知道咱们王爷醒了,咱们不报,倒显得有意瞒着陛下。”
“诶诶,你说得对。”
家仆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小声问边上那人:“你刚刚冲我使眼色,什么意思?”
那人紧张地看了看周围,附在他耳边极力压低声音:“我是怕你说多了。王爷刚醒,受不得刺激,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旁的事等他好些了迟早要知道的,急不得。万一王爷知道了柳姑娘的事,急火攻心,伤了身子,你担得起么!”
家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谢周哥提醒!我这就去请永昌王!”
颜珪得了信立刻就赶了来,刚好碰上胡太医在屋里给颜訚诊脉,就多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一只耳朵有意无意听着屋内胡太医的絮絮叨叨,另一只耳朵捕捉到院外的来人。
颜阆没有亲自过来,派俞勤过来传话,说朝中正忙,抽不开身,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看他;醒了就好,其余诸事不必费心。
颜珪知道这“其余诸事”里包含了什么。他抿着唇,不说话。
家仆帮胡太医从里边开了门。胡太医提着药箱,刚好碰见立在门前的颜珪,略愣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行了个礼从旁走了。
颜訚顺着开门的方向望过来,也瞧见了他:
“进来吧。”
是颜珪久违的温甜声线。
“哎。”
颜珪踩着阳光,将毛裘挂在外边,一步一步走进暖和的室内。
“王叔。”
颜訚笑看着他,睡了这些日子,眼下乌青倒是散了好些,只是衣服轻飘飘地挂在身上,不似实体。
“随便坐吧。”颜訚扬一扬手。
“王叔睡了好几天,都没吃东西,我给王叔带了些粥菜来。王叔先吃,一会儿好喝药。”颜珪从提来的食盒里端出几碟清粥小菜,一一摆在颜訚床头。
“怪麻烦的,我也没什么胃口……刚醒,还不饿。”颜訚说了一半,生怕伤了小孩的一片真心,改了话头,顺手接过他递来的餐具。
“北氐人走了?”颜訚随口一问。
“嗯,走了有几天了。”颜珪低头帮他弄着东西。
“朝中都还好?”
“嗯……哦,刚刚在门外碰见了小俞大人,小俞大人说陛下正忙,要晚些才能过来。”颜珪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呵,”颜訚轻笑一声,“没事的,皇兄有的是正经事要忙。”
颜珪听不出他是认真说的这句,还是在阴阳怪气。颜訚声音轻得很,除了一点扬起的语调,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颜訚喝了几口粥,胃里突然一阵恶心。他放下调羹,不甚高兴地把小碗往托盘里一搁:
“一会儿再吃。外头没出什么事吧,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透着古怪。”
“……能出什么事。王叔病着这些天,陛下担心坏了,前前后后来看了好几次。”颜珪似是无心地替颜阆说了句好话。
颜訚嘴上不说话,表情却柔和了一些:“真是北氐放的箭?”
颜珪点点头:“是。北氐想以此要挟陛下借粮给他们,被陛下回绝了。”
“那过后,他们没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这样走了?”颜訚并不怎么相信北氐会就此善罢甘休。
“……”颜珪组织了一下措辞,“陛下责他们在大墉国都肆意伤人,后来……北氐王亲自入京请罪。”
“北氐王?”颜訚一惊,“贺兰祁来过?”
“嗯,”颜珪知道在他面前说谎容易露馅,不如只说一半的实话,“来过,又走了。”
颜訚松了口气:“那就好。”
颜珪默着声,把绿油油的清炒莴苣往颜訚跟前推了推。
颜訚吃了两口,觉得稍稍舒服了些,抬起眼睛往窗外望去,却发现处在一个并不熟悉的角度:
“我这是在哪?”
颜珪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王叔在自己府上,怎么不认得了?”
“这我知道,”颜訚笑起来,“我是问怎么好好的跑到这间房里来了。”
不论颜珪如何回避,话题总是会回到危险范围来。
“算了,打量你也不知道。”颜訚见他不回答,只当他也不知自己府里到底有几间房,“我这一倒,和柳家的婚事耽搁了吧?柳放那老头有没有三番五次打上门来?”
明明是玩笑话,却把颜珪憋出一身冷汗。
“怎么会呢。柳世伯也希望王叔能健健康康的。”颜珪敷衍道。
“倒是我亏待了诗诗……连个好好的婚礼也不能按时给她办了。”颜訚轻叹,没注意到颜珪越来越黯淡的眼神。
这事由谁来说,都不能由颜珪来说。这点颜珪心里还是清楚的。
“……王叔吃得差不多了,我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喊他们煎好药送进来。”颜珪道。
“嗯,”颜訚也不和他客气,“这样伶俐,你若不是什么永昌王,来我府里做个小书童也是好的。”
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诉说着颜訚难以戳破的一点私心。
“那王叔可要记得给我发月俸。”颜珪笑着理好食盒,从榻上跳下往外走。
他刚关好屋门,就眼尖地看见外面走过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影。
“拦住他。”颜珪小声吩咐身侧的家仆。
柳宜襄才走到燕王府门口,见有数人远远地冲他所在的方向快步过来,立马瞥见了院子里站着的那拎着食盒的小王爷。柳宜襄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往院子里大步走进来:
“燕王醒了是吧?他知不知道诗诗出事了?我问你话!他知不知道!”
“柳主簿!柳主簿使不得!那是永昌王!”匆匆赶来的家仆急忙劝道,“有什么事儿您慢慢说,王爷也刚醒,受不得刺激——”
“请他出去。王叔需要静养。”颜珪冷冷开口。
“他静养……他再睡就再也见不到诗诗了!”柳宜襄直接越过他冲东厢房喊道,“颜落鸢,我妹妹是替你死的,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出殡,你还不去看她一眼吗!”
东厢房里杯盘“咣当”碎了一地。
颜珪听得声响,急忙推开房门冲了进去,碰见颜訚吃力地挣扎起来,踩在一堆碎瓷片里。他也不管地上的东西,上前扶住了颤颤巍巍的颜訚。
颜訚这会儿却不看他了,目光直勾勾地横穿屋舍,落到闯进来的柳宜襄身上:“你……说什么?”
“诗诗被那北氐的蛮子杀了!”
柳宜襄失声吼了两句,然后终于脱了力,瘫坐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
“你、当真不去看看她吗?”
胃里刚刚才消失的晕眩劲翻江倒海一般重新袭来。颜訚强撑着没有倒下,他转过脸对着颜珪:
“……怎么回事?”
“……王叔你、你踩着瓷片了,流血了……”颜珪答非所问。
颜訚努力平静下来,知道这事不该为难他,便伸手将他往房门的方向推了出去:“来人,送永昌王回府;准备车马,替本王更衣——请柳主簿少待。”
再出现时,颜訚一身缟素,命人将车驾上所有装饰尽数解去,挂上两只素白灯笼。
“适安,上来吧。”颜訚面如金纸,没有半点人色,“带我去看她。”
柳宜襄依言上了车,没有计较王侯车驾他该不该同乘的问题。
躲在后方不远处的颜珪见二人同乘走了,才低声招呼自己的车夫:
“走吧。”
柳诗诗以身殉国,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嫁还未嫁,不能入天家籍册;襄城柳氏那里也没有记载,何况若是让她以柳家女的身份下葬,未免太辱没了。
最后还是荣太夫人出面,将柳诗诗收为亲女,让她能以皇族长公主之礼长眠。
生前如飘萍,如今还是一般无有根基。
这一世欠她的人太多了。
颜訚下了车,抬头望见了停在层层高阶上的梧桐棺木。
颜阆和毛依檐也在场,看着颜訚浑身素服,踉踉跄跄地从车上跌下来。
跟着车子一同过来的家仆给颜訚递了根手杖,颜訚接了来,拄着拐一步一顿地往长阶上爬。
伤口在方才听到消息的时候就被他挣破了,一时不察,此刻已沿着后腰蔓延开来,缀在素白衣服上,触目惊心。
涔涔冷汗从颜訚的额角滴下。他狠狠抹一把脸,接着向上爬。
这是他迟来的悼念。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他都欠她的。
“诗诗,”
颜訚喘着气,总算是来到了棺木一侧,
“我……”
他想了很多话,想说他来看她、他来晚了,可这些好像都太过轻巧了。
“……你恨我吗?”
除了寒风,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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