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之路

　　霄晖城陆帅府将要迎来一位娇贵的客人。
　　大帅夫人章映月犯了难。
　　长女临盆在即，当母亲的自然要守在旁边。
　　女儿陆锦瑶在生育之事上与她肖似，头胎生产困难，隔了好多年才有第二胎，可不敢大意。
　　将迎接贵客的事情交给家中仆佣总归不妥，章映月无奈，只好叫来放假在家的小儿子。

　　“要将叶家姑娘当家中姊妹对待，唔，态度还要更客气些，人家毕竟远道而来。”
　　陆夫人细细叮嘱儿子。
　　“知道了，”陆凌晖摸着头皮，大大咧咧道：“看在行言哥的面上，我会对她客客气气的。”
　　如今他已经接受了自家大哥要跟叶行言过下半辈子的现实，称呼也跟着改了。
　　爹妈都不反对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当弟弟的来置喙。

　　陆夫人将事情安排好，匆匆离开帅府去了医院。
　　陆凌晖在院子里练了几轮拳脚，待管家提醒该出发去机场了，才胡乱擦了脸，拎起校服外套往大门走。
　　也不知那位帝畿过来的叶家小姐带了多少行李仆从，陆帅府派了两辆车过去迎接，陆凌晖随便选了一辆钻进去，路上打了个盹，醒来便到了饮马河。

　　饮马河也是军民两用机场，民用部分与曦曜的日落山类似，只能算中小型机场，军用部分规模却要大得多，旁边就是征原军的第一空军基地。
　　客人搭乘的是民用航班，帅府的汽车径直开到航站楼前等待。
　　飞机晚点了。
　　帝畿与霄晖城距离遥远，民用航线数量少，中间还要经停，一向不太准时。

　　陆凌晖等得不耐烦，跑到空军基地那边找熟人玩，结果还没说上几句话，管家就打了电话过去，说飞机要降落了。
　　于是他又屁颠屁颠往回赶，虽然蹭了机场的地勤车，但还是急出一头汗。
　　飞机已经在跑道上停好，抬手遮住迎面而来的阳光，陆凌晖眯眼看舷梯车的方向，那边旅客正陆陆续续往下走。

　　“少爷。”管家的声音响起。
　　陆凌晖回头，蓦地发现管家身边多了个人。
　　那是一名少女，身形纤细，皮肤白皙，一对乌黑的眼眸深潭般平静。
　　“这位就是叶小姐。”管家的声音继续响着。
　　陆凌晖下意识后退一步，开始努力控制呼吸频率，因为周边空气骤然变得稀薄，含氧量正急剧下降。

　　“少爷？”管家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很快又道：“叶小姐，这是我们家凌晖少爷，家里行三。”
　　“陆三哥好。”少女开口，嗓音如清泉流水。
　　“幸会。”陆凌晖板着脸回复，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他知道这样不好。
　　再说点什么吧，他想。
　　但他想不出来。
　　此刻他心口乱得很，仿佛有几十只小鹿在里头撒欢，脑子也是嗡嗡的。

　　隆冬时节，太阳光只是耀眼，没多少温度。
　　现场陷入沉默，顷刻间便有凝结成冰的趋势。
　　“外面风大，叶小姐先上车吧。”管家开始尝试救场。
　　“上车。”陆凌晖跟着来了一句，神情严肃异常。
　　风确实很大，少女的大衣下摆飒飒飘动，露出薄毛呢长裙与一对黑色小皮靴。
　　这装扮在帝畿过冬或许合适，但绝对不适合瀚海高原，于是陆三少的脸变得更黑了些。

　　一刻钟后，陆帅府的汽车离开机场，向着霄晖城驶去。
　　叶小姐带了一名女伴并七八件行礼，她们坐了第二辆车，行礼分别安置在两辆车上。
　　陆凌晖坐前头那辆车，这回他没打盹，上车好一会儿，脑子里还不断重复着刚刚的对话。
　　陆三哥好。
　　幸会。
　　该死，为什么他就不能多说几句？

　　欢迎来到霄晖城，旅途辛苦，外面风大……都让赵叔说了。
　　多亏了赵叔，赵叔办事妥帖，有赵叔在，应该没人留意自己的失礼。
　　抚着胸口，陆凌晖试图让心跳恢复常态，摸着摸着蓦然一惊，外套扣子——
　　居然是错位的！
　　从基地跑过来，有些热，他就敞了怀，不知什么时候胡乱扣回去的……赵叔怎么不提醒他？！

　　平生第一次，陆凌晖有了挖洞把自己埋进去的冲动。
　　陆三哥好。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看到了吧。
　　她是怎么想的呢？
　　少女精致的脸庞浮现于脑海——
　　吹弹可破的皮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漂亮得仿佛一尊瓷娃娃。
　　镇定镇定，陆凌晖，镇定！
　　往好处想，至少她没有笑是不是？

　　此刻。
　　后面那辆车上。
　　叶初嘉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车窗。
　　莽莽高原景致在窗外飞逝而过，没有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同样的，那位陆家三少爷的表现看在她眼里，也没进她心里。
　　一路上，她都在想她哥哥，想她哥哥选择的人生，想她哥哥面临的未来。

　　妹妹操心兄长未来这种事说起来有些荒唐，但在叶初嘉看来却理所当然。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哥哥也只是个半大少年。
　　搬到帝畿之后，母亲一直缠绵病榻，哥哥快速成长，担起了顶立门户的责任。
　　她看着他生涩地应付着皇城的虚文缛节，小心翼翼地在权势的阴影下行走，从开朗直白变得谨慎内敛，还用放浪形骸、随波逐流来掩饰真实性情。
　　她其实都知道。

　　母亲弥留之际，哥哥做出保证：
　　我会看着嘉嘉长大，看着她结婚，看着她子孙满堂，有我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她。
　　放心吧，妈妈。
　　我会看顾嘉嘉一辈子。
　　当时十岁的她也在心里给出了同样的承诺。
　　她也会看顾她的哥哥，看顾那个有些自以为是、有些固执己见、有些独断专行，而且不是很聪明的哥哥。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这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介入其中。

　　去年曦曜会谈结束之后，因故在曦曜耽搁半个月的哥哥回到帝畿，第一件事就是跟她说：
　　嘉嘉，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亮，令她想起十年前望海城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说那人是他的命运，他的未来，他的一生所系。
　　死生契阔，心意不改。
　　于是她知道，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有了转折，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她并不是很介意哥哥的对象是名男子。
　　与一名男子情投意合，好过与一名女子同床异梦。
　　她原本更担心周延仲会以哥哥的终生为筹码，安排一段充满算计的婚姻。
　　她希望自己能快点成年，以留学的名义出国，然后定居海外。
　　只要她离开云汉，她哥哥便可以摆脱帝畿政治斗争的桎梏，去追寻真正的自由。
　　如今她那些担忧已不足为虑。
　　然而那名获得哥哥倾慕的男子是否值得那份倾慕，她需要眼见为实。

　　陆赫城，征原军督帅陆靖忠的长子，时年二十七。
　　年龄匹配。
　　家世合格。
　　外形条件尚可。
　　父母居然不反对，想来是个有担当、说话也顶用的，可再加一分……

　　“小姐，咱们到了。”
　　经过女仆提醒，叶初嘉意识到汽车已驶入帅府大院。
　　很快，车门被人打开，那位前来接机的陆家三少爷腰板笔直地站在那里。
　　“谢谢陆三哥。”叶初嘉下了车，道了谢，随即转头看向前方的建筑。
　　相比她年幼时生活过的望海城叶帅府，霄晖城的陆帅府是另一种风格，不算精致、不够优雅，却有种恢宏的厚重感。

　　“外面风大，叶、妹妹先进门吧。”那位陆三少在说话。
　　“好。”叶初嘉回以微笑。
　　陆三少倏地转身，大步向前，好像很怕被风吹的样子。
　　进了前厅，陆夫人已经闻讯迎了出来，她年过五旬，身形略显丰腴富态，面庞看起来却要年轻许多。
　　一番见礼之后，陆夫人拉着她的手叫她嘉嘉，说托她的福，女儿这次生产顺利，得了个大胖小子。

　　叶初嘉平素不爱与人交际，在帝畿一直有高傲孤僻的风评。
　　这会儿她却尽力表现出温柔娴静的模样，以恰到好处的热情与这位夫人应酬，只因为这里是哥哥未来的家。
　　“刚刚阿舜和行言打了电话过来，说今天到家有点晚。”陆夫人道：“正好你也舟车劳顿，不如早点休息，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客房，就在东面的二楼，离行言的房间很近。”
　　“让伯母费心了。”叶初嘉道谢。
　　感觉这位夫人对她哥哥的喜爱不似作伪，于是她在心里给陆赫城又加了一分。

　　霄晖城的冬天日落很早，不过五点，天色就已擦黑。
　　叶初嘉洗浴过后，随便吃了点陆夫人叫人送来的晚餐，推开窗户往外看。
　　窗外是陆府的后花园，有些假山亭台，更多的是修剪过的灌木与大片的空地，因为被积雪覆盖，也不知那些空地是草坪还是操场。
　　一阵风吹来，树木婆娑，枝头积雪纷纷而落。

　　这地方好冷，比帝畿冷多了。
　　但如果哥哥喜欢，那就不是扣分项。
　　关回窗户，叶初嘉躺在床上，陷入温暖的被褥。
　　算到现在，陆赫城在她心里其实已经及格，剩下的，需要见到哥哥之后再确定。
　　如果征原军能让哥哥一展抱负，如果陆府能让哥哥感受到温暖，如果那个陆赫城能让哥哥幸福……

　　外面忽然响起一些动静，然后她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掀开被子，她跳下床，光脚踩着地板穿过房间。
　　房门打开，走廊上的青年闻声回转，“嘉嘉。”
　　他的发梢还挂着水珠，他的肩头还缀着雪花，但他的笑容异常明亮。
　　他张开双臂。
　　她冲过去，抱住了他。

　　深夜，霄晖城再次飘起雪花。
　　叶行言穿过走廊，先是进了陆赫城的房间，发现里面没人，就回身去自己房间。
　　陆家拿他当儿子，一应待遇都对标长子，他的房间与陆赫城的挨在一起，很方便串门。
　　房间里亮着灯，温度适宜，陆赫城坐在窗边长榻上，就着旁边立式灯的光线在看书，听到声音抬起头。

　　叶行言回身锁门的时候，陆赫城走过去，接过他搭在臂弯里的大衣挂上衣帽架，问：“嘉嘉睡了吗？”
　　“睡了。”叶行言点头，又古怪地瞟了陆赫城一眼。
　　“怎么？”
　　“傻丫头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来了。”

　　陆赫城不明所以，叶行言一把搂住他的腰，嘟嘟囔囔道：“大概是觉得我这样空手上门不好。”
　　“不会的。”他摇头。
　　“没错，”叶行言仰头看他，理直气壮道：“我都上门入赘了，哪里还有自带聘礼的道理。”
　　对于这种程度的玩笑，陆赫城已经非常适应，伸手拨开对方额头碎发，他低头在这人眉心亲了一口，附和道：“你说得对。”

　　当那个吻沿着鼻梁往下转移的时候，陆赫城听到他心上人又来了一句。
　　“应该你给聘礼才对，话说你打算给我什么，有想过吗？”
　　他怔了一下，“没想过。”
　　“没想过？”心上人眼睛瞪圆，一脸不可置信。
　　他低笑一声，亲亲这人微微开启的嘴唇，再次给出满分答案——
　　“因为没必要，我的就是你的，叶行言，你拥有我的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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