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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祸难测(一)
混账东西,还追上来了?!东方未明背手虎口一扭就想把这条金鱼撕个身首异处,便当立誓:活着出去。可怜力有不足,那缺口处是七零八落,瞧他手心张开,五个指头都沾满了金鳞、比头上的太阳更耀眼。
又有飞鱼来袭,湖面跳跃着凶杀的金光,东方未明睁大眼睛,真是龙困浅滩被虾戏,右手紧握有拳头、蓄着愤懑的劲儿就要一拨一拨扇开,却,差点被掀翻了!底下血盆兀现好似地陷东南,獠牙突张真如刀枪森列,本欺它糊涂龟鳖,哪料是索命阎罗,巨龟上下颚一拍一合,待得看清,咧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竟可如此贴合、就是它自己嘴里呼出的一口气也被挡住萦绕在口腔里!有鱼在它齿间,身首阴阳相隔,里头的已经咽气,瞧巨龟脖颈一挺、鱼头是滑落自己五脏庙了,而外头耍鳍摆尾,越挣扎得厉害越是触目惊心,唇齿间兹兹的鲜血,可不把那群鱼给吓滚了?
今日破了荤戒,杀气凛冽的玄武巨龟两眼一翻,它背上东方未明心里也是一惊,后者想这龟怪比那鱼妖更可怕呢!而转眼间群鱼遁入深水,它们知那玄武不可能丢下背上的人下来赶杀,实在狡猾。
扫出一方明庭,挣得半许宁静。终于是,人不惊,物不躁。
漱漱地,卷轴已经被东方未明收了上去,他正把它从左手上解开。龟甲又是几颤,怎么回事?东方未明稳住身子猫腰看去,刚才被玄武巨龟一口吞下的、一条的半条的金鱼这会儿全部呕了出来,沾着巨龟浑黄色的胃液就漂在湖上!触目惊心。
可是吐干净了?东方未明看巨龟不住点头,眼神也变得温柔了,岂不是以此馈他?喉咙咽了一口津液,未明怕是自己不受,底下这龟怪一发癫就吃了自己……犹豫时候,咕噜咕噜,那是肚子轻吟。
自己是有多久没吃东西了,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找寻食物?东方未明这么想着便秉着极大的勇气伸右手去捞,专挑那最小的鱼肉,指间夹住时候不忘往水里按按漂洗,偏是那浑黄胃液粘性极好,和着肉吃下去可会上吐下泻?
才咬一口,东方未明果然就噎着了——这肉竟是水煮透了的一般!是这热汤,还是胃液,还是金鱼本来就这肉质?
身长五寸宽有三寸,浑身闪亮如履黄金,在哪听过的描述、与这池中鱼通体符合,东方未明一时想不起来了,还要再吃一条,只是换过时辰、底下湖水浑然大热,指头稍稍擦着湖面,燥热之感便攀着手太阴经直冲天灵了!东方未明急忙把手缩回,那七零八落的鱼片也漂远出去,或沉或浮。未明含着臃肿的手指、心叹此处一事一物,浑然不能用外头的道理解释。
上身脱得只剩一件软甲,东方未明把衣服撕成条状绑住伤口,热气蒸腾,原本湛蓝色的衣物这会儿也显白了。他盘腿坐着,解开的卷轴湿而韧、晾在龟甲之上,其中画像让蒸汽一熏更加明朗,各式人物都像活了一般。必定是极好的熟宣所作,东方未明心里想道。
只是熟宣久藏会出现脆裂,何况遭逢两次折腾!
波沸深潭,东方未明揉着一双眼睛似让蒸汽给熏着了、一时有些模糊,他再多看几眼,这卷轴之中何来一折金光,似是漏矾之处……若在逍遥谷时候,自己一定捧着它去向丹青先生求救,而今非常时期,寻不到出口说什么都是枉然。东方未明惋惜地摩挲着卷上那道裂痕,只是又一波昏眩袭来、那才把它贴肉收好。想着物人一般遭遇,未明心有戚戚,把手按住胸前,知它还在,自己也活着。
收拾精神归并一路,东方未明仰颈极目远眺,自己头上浓云挤着浓云,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连蒙气传光都不行,情状甚为谲诡。渐往下来,狰狞的绝壁之上只有半截枯黄的断枝,满目绝无丁点绿色。哪怕只有一点半点,东方未明都会想为可容手足之处!从上断不是出路,这天坑只有人掉下来的份,哪留攀援的途径。
东方未明悻悻,此时把目光换入水里,右手拨开眼前一层白汽,好再看得清楚。凝神瞧了一阵,脑里灵光闪过,哈的一声拍了龟甲:此处必有水路与剑庐相通,否则这巨龟还真从崖上掉了下来啊?
极地的笑容弥足珍贵,东方未明耐着眼睛不适而鼓足精神放眼四望,底下白骨垒如白沙,并无什么缺口处;他移到龟甲另一端勘察,涵虚混太清,云气蒸梦泽,也是与那边一般景象。只有游开的金鱼荡着涟漪,似在商量下一轮突袭。东方未明想不看都难,便是越看越恶,越看越饿,真欲把它们炊筋枕骨!
不知是恶坏,还是饿坏,东方未明只是眨眨眼睛的功夫,顿然发现巨龟划过处、垂直下方的水底有一点毛茸茸的绿色长在骨头之上。自己期翼之物如何长在这种匪夷所思之地?若它们星星点点长在壁上,或笔直或蜿蜒地排列而上,那自己抹去青苔掏净泥土,不就是可吃力的小小洞穴、攀得上去!可现在!!
其物顶着沸水扶摇而上,竟是越长越旺就快挠到龟甲了!玄武巨龟如何没有反应?再看,东方未明心头咯噔、一对瞳孔放大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散在汤里的白发这时也发绿如纵横藻荇,金鱼为梭,倏倏交织成网劈头就来盖上!呜哇,这是什么妖法?!
此时是何时?一弹指,一生灭,东方未明只觉自己三魂上升在宇宙翻飞、七魄下沈在忘川涤水。精气四散,见云烟绵联,春盎秋洁,见风樯阵马,瓦棺篆鼎,见荒国陊殿,梗莽丘垄,见鲸呿鳌掷,牛鬼蛇神。
世界从来多缺陷,幻躯哪能免无常?
待得五感落定,已经睁眼不见水泽而入丛林,东方未明愣了一阵,他沐浴着大地阳光,又看自己手腿、尚辨不着南北时候,莽莽苍苍间便有鹰俯冲着朝自己抓来,一瞬见血!!他还来不及惊叹四肢身体什么时候恢复如初、每一寸肌肉都那么紧实,脸颊便被开了一道口子!
苍穹呼啸,声远及近,那枭鹰折了翅膀又来,饶是东方未明急里凹胸收腹那才避过,脸上血渍教风横着吹散去,给人一种伤口被扯开的错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边斑鹿乱撞熊罴作嚎,竟都冲自己过来!真是连叫苦的时间都没有了。
腾闪挪移,在这极混乱的场景中东方未明看见有人倒在树下,两人距离不算远但未明却看不清他模样,难不成是被一群畜生拱倒的?
未明就要过去扶、却扑面一阵瘴气,他看见树边灌木丛里呼啦蹿出一条大虫,不是什么白额吊眼老虎而真是软绵作扭浑身长刺环节分明的虫子!圆如猪,长如蛇,灵如猴,好似吃过千万具尸体而长的巨蛆,在气势上已经压倒群雄!东方未明不过一介凡人,此时霍然见了这骇物还不松手、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搀上背的伤者又一屁股跌坐地上。
一切可视,不过如梦幻泡影。
“呜哇!”魂魄吓得回窍,东方未明大口喘气,淋漓汗水滴在龟甲上、在漩涡纹路里滚动,好似在闯一个迷宫。他摸着自己肩头,那林中伤者的余温可在?那人是谁,为何觉得是自己的兄弟……怔了一怔,东方未明甩头欲把脑里残像都抖干净:自己身上伤口绝不止肩头这一处,否则如何由得魔侵心念!
只是,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那不知名者可葬了臭虫之口?此时、世界外的东方未明为自己不能救起他而伤心落寞。
如沙的尸骸在汤水的冷暖变化之下此起彼伏,水下该睡有几百人,还是几千人呢?是他们弥留此中不散的恐惧绝望造就自己刚才那般幻境?东方未明连连叹气、浑然忘了自己处境也不容乐观,调息片刻即结印盘脚,诚念逍遥心法。
“未明儿真力未成,这一年肯定没有好好修内功,是不?”东方未明想起未出谷时候与师父过招,那时候被他老人家扭着胳膊,自己肩胛骨差点顶出前胸!此时想起师父这话,只觉自己脑袋又被叩了几下。他伸手傻傻去摸,只是轻轻捋了几把便又是拂断银发,飘飘粘在汤面上。
莫不是受了挫折才回忆过往时光,又不是没有未来,如何不前瞻?此时不对自己残忍一些,如何能报仇?肯定要报仇,绝不能让那两个姓商的歹人再害人!他们会谋我,就不会谋大师兄?就不会谋师父?
东方未明鼓气入定,座下玄武巨龟渐渐听得他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
合眼朦胧又是何处?
东方未明这回抡着拳头再寻那大虫,却发现身处茫茫旷野、周遭一根草都没有!脚下土地皲裂,沟壑无以复加,感头上太阳之毒辣,好容易让人想着东方未明满头白发、浑身褶纹可都是给烤出来的?
烟熏的喉咙,起泡的嘴角,此时口渴像一只缺水的野兽挠着东方未明的心房,他完完全全忘记一念之前的天坑沸汤玄武金鱼之物,只把自己当逾沙秩漠者,跋涉了许多时。
热浪汹涌,大地迷离,在裹着卷着弥漫的沙雾里、东方未明眯眼好似看到一口井。也不敢肯定是水井,或许只是一处坑洼。但,好歹有了希望!未明把自己疲惫的身躯拖过去。
这是一口井,但看它开裂程度,好像此处未成沙漠、其便已经干涸。
咽下一口唾液,东方未明还想找到点滴甘露,此时滴水便如涌泉啊!但是除了一条藤索,便是漫天黄沙。藤索粗如草绳,可盈手握,试着还结实,又看这上面除了沟壑再无第二种景色,这第二景色还得往下找。体内野兽蹭着爪子不住赶未明下去,下去吧,他提着最后一口气哧溜下去,不成功不成活。
敛眉低头,两片睫毛原本遮拦的沙土这会儿霍霍往下掉,滚了东方未明一鼻子的灰。说来奇怪,井底越来越凉,井壁越来越亮,藤索越来越牢,东方未明甚至辨得出手中物渐变着,此时绿油油的真想咬上一口,必是汁水饱满……不能这么做,一口两口咬断,是要跌死自己么?东方未明虽然口冒青烟,但还不至于饮鸩止渴,底下会有水的!他想着眼睛一亮,不知哪里借来力气,手脚并用,动作也变得利索了。
井下确实有水,浅浅一滩泥水却盘踞有四条毒蛇,嘶嘶吐着舌头正恭候东方未明的大架。东方未明断然没有料到底下会是这种“风景”!正思忖如何做时,上头忽然间喷来一口极长极长的热气,仿佛是生命里最后一次吐气。
祸不单行,这次真是一只白额吊眼的大虫——老虎了。东方未明攀索抬头,半颗汗珠沿脖颈滚落,天上蒸炎红日烤炙得自己神情有些恍惚,那野兽可是从自己心匣里跑出的?又是什么时候!
忽然地,嘶吼声像无云长空响起的霹雳,老虎在上面沿井口打转,爪下刨着土恨不得掰开古井活饮东方未明的鲜血。吼声发难,半边身子拥进井道、舞着虎爪意欲摘下东方未明头颅,贪嗔的唾沫糊满井壁!好得此时未明滑下有久,就是上头的癫虎再接上一个身子都够不着自己,只是它那雷吼在这甬长的井道中噼里啪啦传开,可不使人震耳欲聋?
那底下的毒蛇可不也被惹恼了,其中一条紫色的扬起脑袋竖着身子,呜嗤一声喷出毒沫,备极苦毒,它也不愿快到嘴的肥肉让人勾去!
东方未明荡着藤索,此时进退维谷,他只能劈开两腿顶住井壁,茫茫沙漠的一口枯井,可不是天地作乱设下的一个陷阱?纵然不被咬死,也会被渴死。
上头老虎见不得手,拍拍爪子哪里呼来的黑白两只老鼠?东方未明心头大惊,一对脏东西正使劲咬那藤索!还让不让人活?!
“欺人太甚!!”东方未明这一句骂话打从丹田呸出,怒恨杂揉,直扑高天,竟然动伤自己喉咙,一股血味续后,至鼻尖而止,一呼一吸间都是腥臭。
虎落平阳被犬欺,才道人一倒霉、小虫子也可以欺负到头上!东方未明话甫说完,脸上被蜇了一口火辣辣的,什么时候飞来的蜜蜂?单臂一挥,两指头剪死一只,还有四只。东方未明此时真真忍无可忍,心中疾思平日所学之拳头功夫,原本藏着要揍大虫的力气这会儿拿出、就要上捣乾坤下扫六合,受死吧!
只是东方未明准备大干一场时候,回过神来自己已是稳稳站在地上,上头什么老虎老鼠全都不见,自己脚边也全无毒蛇、滚回洞里去了。玄黄天地之中,只得一皓首庞眉老僧立于东方未明跟前,前者合掌当胸如捧水,阿弥陀佛。
情景变化之快难以言状,这世上是有许多事情无法用言语说通的,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身前身后莫要论,三生石上旧精魂,灵隐寺一别,今日再得相见,东方未明心中滋味难以名状,一声“大师”喊出,只觉之前自己体内那脉莫名顽皮的气此时轻微如溪细水,叮咚叮咚温顺地绕着心头。
“大师,”东方未明欲言又止,硬生生把后话咽下喉咙,一点都不解渴。
老僧微笑受意,他看东方未明满身满脸黄土,缁袖中变出一碗水、只如当日密室里变出一掌灯来,丝毫不让人感到吃惊。递到眼前,东方未明错愕而恭敬接过,水中上下摇曳着自己破碎的面庞,那时因为自己手抖得厉害。
良久不饮,水中不是有毒,而是有蜜,喉未尝,滋滋甜味已经由指尖沁入鼻腔。
东方未明看着水中自己的狼狈样子:我竟如此不济!大师昨日渡我,今日渡我,明日难道还能渡我?一勺之水取其净,恍惚间思发千古、绪接万端,这水可是逍遥谷里的山水、谷外的洛水?可是杭州的西湖水、成都的岷江水?还是、还是青城渊坑之中的沸水!什么都记起来了。
波沸炎潭,唤醒梦中之梦;气腾云泽,窥见身外之身。
“东方施主当饮无妨,聊解众日之疲态。”
纵已知道是幻,眼前老僧的形象却分毫不减,声清郎朗,此境实在比前梦结得圆整,还需下些功夫才得破开!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加力索。
“多谢大师。”东方未明应道,滴水不动却似已啜清泉、已品甘露,不止嘴边红泡子渐消,脸上也如抹洗过一般,眉目明朗。老僧分明看得眼前人精诚动于内,形气成于外,水置于器各现方圆,东方未明可是发现了什么汪洋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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