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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装成另一个人对她而言实在太困难了,尤其在最无法作假的课业上,几乎每一次考问都会立刻让她漏出马脚。那些经义策论如同天书,先生口中的“此前讲过”,于她是一片完完全全的空白。
“殿下,”杨侍讲指着书卷,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内容,臣此前讲解时,殿下明明已能复述要领,甚至有所阐发,为何现下便似全然不识了一般?还有,殿下的书法素来笔力内蕴,可眼前这字架构松散,莫说进益,便是比之月前也远远不如,这究竟是何缘故?”
“我……我……”她一下子慌了神,脸涨得通红,“杨侍讲,是、是我昨夜没睡安稳,此刻头脑有些昏沉,糊涂了……您再给我讲一遍,我这次一定一定记住!至于这字……是我不小心扭到了腕子,使不上力气,控笔不稳才写成这般模样……”
而这样的借口,用过一次便难再用第二次,就连最亲近的乳母也察觉到了异样。
“殿下近来是怎么了?”乳母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总觉殿下有些不一样了,胃口变了,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气……都好似不同,还有殿下从前最是厌恶对镜,说是瞧着心烦,怎的如今倒时不时拿起镜子照看了?”
她心猛地一沉,立刻将手中铜镜啪地翻扣在案上:“我没有变……许是近来课业太过繁重,我有些累了,仅此而已。”
对宫中六年人事变迁的茫然,对某些已成习惯的规矩的陌生,偶尔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言语……越来越多的马脚,无法控制地漏了出来,那种如履薄冰,时刻会坠落的恐惧日夜折磨着她。
终于,最害怕的时刻还是来了。
殿门紧闭,所有宫人都被摒退。母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着,而是站在她面前,目光像冰冷的刀子。
“你不是我儿子。”
她闻言,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住。
“你知不知道……陛下已有易储的念头了!东宫那边虎视眈眈,我们母子如履薄冰……”母后猛地攥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衍徽他那么努力,好不容易才稳住局面,你为什么偏偏!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来?你毁了一切!你是要逼死我吗?!”
“母后……”她瑟瑟发抖。
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把我儿子还给我!把衍徽还给我!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出现!!!”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斩断一切的铡刀,她眼前骤然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寝殿的床榻上,动弹不得。
殿内光线昏暗,分不清晨昏。
这一觉又过去了多久?会不会……又是六年?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母后,也不是乳母,而是——
“父皇……”她喉头一哽,畏怯与委屈混在一起,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建德帝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床边,将她手腕脚踝上的束缚一一解开。接着,他扶着她坐起身,为她披上一件外袍。
父皇看着她笑了笑,然后他宽大的袖袍动了,竟从里面拿出一块黄杨木,又取出一把她无比熟悉的刻刀,轻轻放在她手心。
“我儿,你还记得怎么雕小木马吗?”
她怔怔地握着刻刀和木头:“我记得。”她用力点头。
“那便雕一个,给父皇瞧瞧。”
她低下头,不再犹豫,刻刀在木头上划过,起初还有几分生疏,但很快那些深埋于肌肉的记忆便逐步归来。
她越刻越快,木屑簌簌落下,一匹活灵活现、昂首欲奔的木马显现出来。
建德帝接过去,指腹久久摩挲着木马飞扬的鬃毛。他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一遍一遍地说着:
“好……好……”
自父皇走后,她便被关在坤宁宫,除了乳母与几个口风极紧的太监,再无人能近前。直到整整四个月,她都没有再做出格举动,才得以偶尔去便殿见一见父皇。
那日,她看着父皇批阅奏折的背影,积攒了数月的勇气,终于挣扎着冲出了喉咙。
“父皇,”她声音很轻,带着颤抖,“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问完,她立刻低下头。
建德帝执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
“昌儿,”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朕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哭了,她想这句话对她而言就是一切,她只要这句话就够了。
建德帝搁下手中朱笔,走到那个堆满木料的角落,蹲下身来,视线与她齐平:“我儿二十了,按祖制,二十便是就藩之龄,我儿心里可有属意的地方?”
“就藩?”她表情有些呆滞,仿佛从未考虑过这件事。二十岁就该离开皇宫,离开父皇母后,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封地,独自生活了么?
可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墙,让她心底掠过一丝雀跃,可紧随其后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她一个人,真的能应付得来吗?
“我儿可有喜欢的地方?”建德帝又问了一遍,耐心地等待。
喜欢的地方?她茫然四顾,除了这四方的天,红墙黄瓦,她还能想象出什么?视线无意识地游移,最终落在墙上悬挂的一幅字上,那是南宋词人汪元量的《莺啼序·重过金陵》。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
其实去何处于她并无分别,既然此刻让她冥冥之中……
“金陵……”她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父皇,”她转过脸,眼神里有了一丝确定的光,“我想去南京。”
“南京?”建德帝闻言,明显怔了怔。这个选择出乎他的意料,他沉默了,仿佛在权衡什么复杂的利弊,良久他才缓缓地点了头。
“好。”他吐出一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南京,就南京。”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了。
“父皇,我……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来了?不能再见你,不能再见母后,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能回来,”建德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只要父皇发下诏令,你就能……和父皇在一起。”
“嗯!”她重重地点头,“那我等父皇诏令。”
建德帝神色深沉,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移向殿外,那里肃立着一列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一个盘旋心底已久的念头忽然挣脱束缚,脱口而出:
“父皇,为什么女子的身份,不能做这些,不能做那些?为什么这世上可以有男锦衣卫、男御史、男将军,却不能有女锦衣卫、女御史、女将军?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是男子?”她问出了一个自己都知道荒谬,却无比渴望答案的问题,“父皇,就藩后我就不能当个女王爷吗?”
建德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父皇,有人住在我身体里,你们……是不是都更喜欢他,更希望……是他,而不是我?”
建德帝的眼眶泛着红:“父皇更喜欢你,喜欢会雕小木马的你。”
“真的?”她惊喜。
“真的。”建德帝颔首,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
等待就藩的日子漫长到令人不安。
自母后得知她将远去南京,整个人仿佛骤然被抽去了筋骨,一病不起,再无力过问她的种种。
令人窒息的管束终于消失,她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
因为她又开始频繁地丢失时间了。
有时只是几个时辰的空白,有时是整整半日,直到有一次,她猛地从身体里惊醒,手心里正紧攥着一张叠得方正的纸笺。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心跳如擂鼓,她一点一点展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挺拔工整,与她的笔迹全然不同。
——我是朱衍徽……
此前种种怀疑揣测,此刻终于落了实。确实有另一个人,住在这具身体里,当他醒着时,她便沉入了无知无觉的黑暗里。
也是自这封信起,她和朱衍徽开始用纸笔交流。
起初只是简短的告知,关于他代替她做了何事,见了何人,需要她知晓的要点。渐渐地,笔迹往来间开始商议该如何更好地伪装成一个人,如何应对侍讲的考问,如何在乳母面前掩饰细微的习惯差异……
他们像两个被迫共用一间狭窄囚室的囚徒,一点点摸索着彼此的边界与节奏。
不知从何时起,一种无言的默契悄然形成。白日的光阴交给了冷静缜密的朱衍徽,让他去应对繁杂课业与外界审视,而她则更多地出现在夜晚,接管这片相对安宁的时光。唯一的例外,是在便殿里面对父皇时,朱衍徽会短暂地退让,因为只有她会木雕。
这是一种诡异的共存,一种在裂痕之上艰难维持的平衡。他们共用着同一双眼去看世界,同一双手去触摸生活,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离就藩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她在便殿角落里就着窗格漏下的日光,心不在焉地雕着一块木头,等着父皇下朝。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抬起眼,唇边刚要扬起笑意,却见父皇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子。
她看着父皇示意那女子近前,她好像认出来了,似乎是叫……裴泠?朱衍徽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她此前从未真正见过此人,但凭借着文字在脑海里反复描摹的印象,一眼便认了出来。
接着,她听到了父皇的声音:
“去延绥罢,到边镇去,到最艰险、最难立功的地方去。你若真能凭自己的本事,攒下足够多足够分量的军功,朕就破这个例,让你以女子之身光明正大地入锦衣卫,授实职、掌实务。”
话音落下,她手中的刻刀停在了木头上。
以女子身份……光明正大地当锦衣卫?
她想起不久前,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她曾用尽勇气问出的那些话:
“父皇,为什么女子的身份不能做这些,不能做那些?为什么这世上不能有女锦衣卫、女御史、女将军?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是男子?父皇,就藩后我就不能当个女王爷吗?”
那时父皇没有回答,她以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痴想,是违背祖制的荒唐念头。可如今,父皇却轻易地对另一个女子,许下了她梦寐以求却不敢深想的承诺。
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不允她做个女王爷,却能让裴泠去当女锦衣卫?是因为她不够格吗?是因为她是个连自己都掌控不了的可悲的怪物吗?
无数个为什么像尖锐的冰凌,瞬间刺穿了她的心防。先前对裴泠那点因朱衍徽描述而产生的好奇与隐约的好感,此刻被一股强烈的情绪蛮横地覆盖——不甘、委屈,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辨的嫉妒。
凭什么?
她讨厌她,她讨厌裴泠!
明明是厌憎的,可当得知朱衍徽向父皇讨了恩典,得以悄悄去送这个人时,不知怎的,她竟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约定,从意识最深的暗处浮了上来。她没有夺回掌控,只是透过朱衍徽的眼睛,看着裴泠一步步走出皇城厚重的门洞,走出北京城森严的城门,走向天高地阔的远方。
日子一天天地过,到了她就藩的日子。她也要离开了,离开这座皇城,离开北京。
乳母年纪大了,向她磕头请了恩,想要回乡养老,她心里空了一块,却又在彷徨时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她的长史顾奎,特意北上京师来接她。顾奎沉稳干练,言辞妥帖,让她对前路稍减了几分畏惧。
与母后的告别,是在弥漫着药味的内寝宫里。母后的身体已非常不好,大多数时辰都在昏沉的睡梦中度过。她跪在榻前,看着母后消瘦凹陷的脸颊,不敢想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这或许就是母女之间最后一面了,她以为母后总会说些什么,可母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便又阖上了眼。
与父皇的告别,仍在便殿那个熟悉的角落,空气里是令人心安的木质淡香。父皇将一个锦缎包裹交到她手中,她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一排崭新的刻刀,每一把的刀柄末端都精心镶嵌着细密花纹——是她最爱的丽春花。
朱承昌吃力地睁开眼,从怀中取出一把平口刀,指尖抚过丽春花精致的纹路。这把她在慌乱之中始终抓在手里的刻刀,她只来得及带出这一把。
气息越来越弱,连眼皮都支撑不起了。她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终于到了尽头。
她可以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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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籍《萦绕不安的自我:人格结构解离与长期心理创伤治疗》、《十六重人格西碧尔》、《二十四重人格》、《人格裂变的姑娘》、《疯人说:精神病院医生手记》
下一章进正常时间线。关于皇帝为何下令赐死睿王,会在第四卷展开。
写在最后:
朱承昌是原初人格,朱承昌和朱衍徽是人格中的主人部分,他们像一个团队,负责日常生活的运作。另一个人格是创伤人格,这个人格一直停留在14岁时的创伤经历里,她独自背负这段记忆,不让主人部分知道。创伤人格平常是不会出现的,但当这个身体在受到与创伤相关刺激抑或压力过大时就会被触发,文中当有女子近身、闻到脂粉味、有液体泼在脸上、皇后过激质问时,创伤人格便出来了,行为会很极端,譬如尖叫乱跑,这也是为何大忌那日突然疯了一样跑进山里,是因为大雨泼在脸上,激发了创伤记忆(被巫师用符水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