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台有熹

　　乾宁殿议了大半日的事，吕季便站了大半天，连个偷坐的空儿都没有，早就腰酸背痛，愣是躬身将众人送出殿又回来站着。
　　现在案子的内里细节还不清楚，秦克成和秦克初还是要担着职。秦克成跟着诚惶诚恐的李惟先一步走了。
　　杜照也不多言，捋着长须要走，却被后面慢吞吞跟出来的宁申廷撞了下肩膀。
　　他也不恼，目视前方跨出了殿门，才道：“你要是不痛快就说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宁申廷是他们老哥几个里年纪最小的，算得上少年得志，如今也已经鬓发斑白，两撇浓密的长眉掩着深眼，让他看上去和杜照没差上几岁。
　　他遣走了跟着的侍奉，等杜照走到他旁边，才道：“今日这番我不信你瞧不出。”
　　“你说的是哪一番？”杜照呵呵笑了声，自言自语起来，“若说的是那位做的这一出戏，你我又不是头一回见识；若是查案子的事......”
　　他的确没有想明白，林晏只是一语双关地替两位皇子求了情，也不至于真唤起他们圣上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父子情。
　　杜照一直觉得，即便林晏被证实不是林家子，即使素敏长公主已不在人世，林家所有人都被杀了干净，武帝看似念着舅甥亲缘令林晏入朝，但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林晏。
　　直到如今，武帝都在考验他。
　　但今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武帝将这么大的案子放心交给他和林晏？
　　杜照忽转了话，道：“你也不信那林少傅？”
　　宁申廷正等着他说，没成想被反问了一句，长眉立刻又搭了下来：“你也会套我的话了。”
　　“还用套吗？”杜照笑意更深，“不为着前者，便是为了后者，你在殿上的态度怕是圣上也能瞧得出来。”
　　宁申廷冷笑一声：“别把你做御史的那套用在我身上，你我都不在乎谁做储君，我又岂会在乎谁做这个太子少傅？若不是为了谢家那个老匹夫，你我早就回蜀州老家了。”
　　杜照有些惊讶他在这一点上与他不谋而合，于是眯眼看向他：“你和我不一样，拖家带口的，也不怕全折在这里头。”
　　宁申廷不说了，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内阁首辅。
　　到了宫门口分道扬镳前，他才又说：“凉州那边近来可还安生？”
　　都察院有常驻在各州的巡按御史监察各地，奏折并不经过内阁，宁申廷有此一问也是稀奇。
　　轿子压了下来，杜照正弯腰进去，又直起身：“过了啊。”
　　“我随口一问。”宁申廷想了一下，隐晦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兵马买卖的事，那位就这么放过了？”
　　......
　　众人离开后的乾宁殿里，吕季如同雕塑一般立在门口。
　　武帝隔着珠帘递了个眼神过去，吕季不做停留地出去，到了门外如释重负，立马有懂事的小子们上来搀扶。
　　里头珠帘前，只剩林晏一人。
　　案头的折子上写的清清楚楚，他认为荣王那日喝的酒有问题。
　　但刚刚在场的即便都是武帝的心腹，他也没有当面说出来。谁都知道他带着这一封奏折来是要为李恪求情，他却识时务，听着武帝的话里不对，便一道给李惟求了情。
　　紫金狻猊炉里撒了一把沉香，将殿中刚刚一触即燃的气氛彻底压住了。
　　武帝和蔼起来：“你是说荣王府里有人要害他？”
　　林晏道：“臣不清楚，这事臣也是从齐太医处知晓，荣王府出现的曼陀罗和寻芳馆中的曼陀罗不一样，用的是毒性最强的种子和嫩叶，臣认为此事还需要陛下定夺，便让齐太医不要声张。”
　　武帝沉吟，他自己的儿子他最清楚，李惟刚刚在殿中说的那些他一个字也不信，但在两位老臣面前又不得不作出怒不可遏的架势来。
　　于征的消息一放出来，李惟便马不停蹄地让城防营去截杀，他知道一旦那本名册暴露，那么买卖人口便坐实了，那是压着董肃和徐自清的稻草，人到绝处哪里还会顾忌他这个皇子？所以他需要有个替罪羊，李恪就是现成的。
　　而不会开口的死人更无从辩驳。
　　武帝一下子就理清了其中的关窍，用最毒的曼陀罗慢慢致人死地，按折子上所说，只要三五日人便可不治而亡，荣王又在禁闭，请一回太医不容易。
　　他又想到了曼陀罗和李惟的干系，不禁好奇：“刚刚为何不说？”
　　“臣觉得这法子太过直白，贸然在各位大人面前说出来恐会连累殿下们受污名。”林晏恭谨地低着头，在武帝的示意下细细地说着自己的猜想，“曼陀罗本就是这件案子的关键，现在又出现在荣王府，荣王殿下虽在禁闭，但身体抱恙太医院不会不管，太医一眼就能瞧出来问题，用意如此明显，指向也太过直白。”
　　武帝明白了，有人已经先一步利用这件案子，想将老大和老三一起拉下水。
　　谋杀亲兄长的罪名一旦落在李惟头上，和勾连官府买卖人口的罪责不相上下，就算李惟可以侥幸躲过后者，可还有余力抵住杀兄的罪名？
　　武帝有些看不明白了，他一直默许林晏协助李恪，也曾暗示过他，当初提拔秦家协助李惟的用意，到如今李惟东窗事发，黑暗中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林晏却始终摇摆不定，看似事事以李恪为先，实际上更多的是考虑了大局。
　　譬如，安国公暗中带兵进京，虽是李恪禀告，但却是林晏透露，才让武帝的猜忌变成了忌惮；李悯带着人剿匪，他也能不计较他与李恪之间的关系，率然借人，才让剿匪之行顺利进行......而刚刚的一番话，似乎又将矛头对准了这案子的局外之人，李悯。
　　这些事情上根本看不出来林晏到底偏向哪位皇子。
　　武帝试探道：“爱卿觉得会是谁？”
　　林晏默了默，摇头：“陛下连日议事，臣只是替齐太医禀述事实，没有证据，臣不敢妄下定论。”
　　武帝故作轻松，自己执着香箸去拨弄，却将拢好的沉香拨得一团散：“你是太子少傅，可以议论朕的皇子。”
　　身后人大约是转过身来了，面对着他，声音清晰：“臣说过，臣一直都是圣上的子民。”
　　香灰散了，屡屡香烟杂乱无章地从孔洞里钻出来。
　　武帝扔了香箸，大笑了一声。
　　“吕季！”他走到林晏面前，却对着刚进门的吕季指了指那香炉，“倒了吧。”
　　......
　　幕后主使都不打自招了，其实要查中间的原委便就是抽丝剥茧的事，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就能还原整个事情的面貌。
　　但是到现在为止，董肃和徐自清，包括宫里的李惟都还蒙在鼓里，真以为于征即将被押解回京，要想让他们把事情吐个干净，就得赶在明日传言不攻自破之前。
　　这件事只有乾宁殿议事的几人知道，林晏协查此案，跟着杜照在诏狱中从晌午后待到了次日。
　　董肃下台后，秦家便按着李惟的意思，在朝中带了风向，推同在局中的徐自清上位，一来替董肃收拾不可见人的残局，二来徐自清同有把柄在手，双方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徐自清从谢家要剿匪开始便觉得不对，董肃入狱后他更是焦头烂额，早早地叫寻芳馆把那一枕槐处理掉，谁知寻芳馆的管事早就闻着味儿不对，将一枕槐高价卖给了凝醉居，便嘱咐其高价少卖，低价多卖，赚到钱的同时也能尽量降低一枕槐在市面上的存在感和造成的影响。
　　徐自清毕竟不是董肃，对寻芳馆做的勾当了解得并不全面，又是新官上任，家有喜事，对此事后知后觉，发觉之后便暗中处置了那个管事，胆战心惊地过了没几日，一枕槐便再次出现在了寻芳馆，还是用在了荣王李恪身上。
　　徐自清吐干净了，董肃却口口声声喊着污蔑。
　　管事死了，于征还没到京中，这案子的更多内幕只有董肃知道，但董肃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杜照谎说那名册已经快马送到了京城，将证据拍在了案上，谁知他冷笑一声，硬是挺着那把老骨头负隅顽抗：“殿下视我为弃子，我得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何况，你们要如何证明这名册上的人就是被卖来的那些？于征又怎么肯把这保命的玩意儿给你们？”
　　董肃做了十几年的府尹，不是没有推测能力。
　　杜照也没有严刑逼供，他考虑的是就此埋了真相是否有益，毕竟将参与买卖凌虐少女稚童的事抖出来，不知道有多少高官勋贵要被扒皮，弄不好圣上那边也难做。
　　但一直没吭声的林晏却一反常态，言辞犀利：“所以，那些女子稚童的名册在于征手上，而购买者的名册在你手上。”
　　董肃十分明白，就算于征交代了，他手里的东西也没办法定他的罪，而他自己手里的名册却可以为自己换一条生路。
　　他暗自骇然。
　　“董大人，常言道，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你怎么就确定圣上就在乎你手上的名册？”
　　林晏抱着手臂，不知看哪里，却听他继续道：“这些日子，董大人消瘦了不少，怕是吃牢饭的时候都要和老鼠分食吧？”
　　董肃囚服里的糙手捏紧了，骨骼凸显。
　　他确实被说中了，手里的那册子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煎熬，随时要防备着有人来杀人灭口。
　　有人要毁就有人要取。
　　晨光从牢狱中唯一的小窗中照进来，林晏和杜照退了出来。
　　熬了一夜，便是林晏不觉得有什么，但杜照年逾六旬，却是撑不住的。
　　林晏停在暗室前，道：“杜御史早些回去歇息，林某整理好案卷再送到府上请您过目。”
　　杜照没挪动，却打量起他来，半晌才道：“再回到这里来，竟不怕了么？”
　　林晏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那些记忆还历历在目，那些痛楚还会再暗夜里悄然爬满全身，但却不可怕了。
　　再次回到这里，他变成了那个释放恐惧的人。
　　杜照的目光在他的手腕上扫过，他感受到了，只温然笑道：“往事如昨，时时刻刻叫我不敢行差踏错。恐惧无用，记着才是要紧。”
　　杜照拍了拍他，收手离开。
　　人刚走，阿行便从外面找了进来。
　　诏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林晏领人去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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