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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有就有
帘外传来倒茶声,茶壶落回桌面,发出清脆的响。
帘外人慢条斯理啜了口茶,语气怀念道:“那夜被你赶走后,我找了很久,发现再找不到天机堂那么难喝的茶了。”
珠帘轻动,里头钻出来只小狗,哒哒哒朝他跑来。
“我开始后悔,早知道应该先问清楚,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茶叶,又是怎么个泡法,水和茶器有没有什么讲究……”穆游似乎深深沉浸于回忆,并未发觉跑过来的小家伙,兀自低头转着手中的茶杯,笑了一声,“可再见面那一天,却是我的死期。”
穆游膝盖沉了沉,大腿处猛然传来剧痛。
“……”
小狗跳到他膝盖上,啊呜一口咬住大腿,死死地不松口,喉咙里滚动着阵阵低吼。
穆游僵住,像是浑然不知痛般,一动不动地任它咬,低头看着小家伙,怔怔地出神。
许久,他道:“你的傀儡术又精进了。”
穆游再度陷入回忆,“想当年,这小杂毛被打得肠穿肚烂,连叫唤一声都不会,而今倒是学会咬人了。”
楼小禾瘫在椅子里,实在没有骂人的余力,索性支使小狗去把穆游咬死,没承想这厮愈发出言不逊。
“再叫一声小杂毛,杀了你。”楼小禾一句狠话放得有气无力。
穆游闻言挑眉,放下茶杯,弯腰提着小狗耷拉着的耳朵,凑到耳朵眼旁,深吸一口气:“小杂毛,小杂毛小杂毛,小杂毛小杂毛小杂毛——”
“穆游。”楼小禾叹气,“你别这样。”
“别这样,那你希望我怎样?”穆游始终平静,语气却渐渐冷下来,“眼睁睁看着你替他去死吗?”
楼小禾身形一僵。
一阵风穿堂而过,珠帘晃动,错落的光影打在穆游白皙的面庞上。
“外面都在传,说你就是彭侯野犬,连保真阁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不断造势……你敢说,这不是你的手笔?”
楼小禾不吭声了:那夜过桥前,她托归海青以楼十九的名义,给拔犀馆去了封信,托一位故人帮她把自己就是彭侯野犬的谣言大肆散播一番……
也就是说,保真阁背后真正的大东家……竟然是拔犀馆?!
楼小禾这边厢还沉浸在吃到大瓜的震惊里,那边厢穆游故作的平静早已碎了一地,整个人开始肝肠寸断:“你究竟想干什么?疯了吗?!为了他,当真连命都不要了?!”
“……”楼小禾没吃早饭,加之灵府里的晴天霹雳砸得她眼冒金星,整个人面露菜色,着实接不住穆游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只好绿着脸装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么,那我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穆游似乎被她气笑了,“你既要玩李代桃僵,医符双绝的柳含烟当是不二之选,除开她,那便是我了,为何偏偏舍近求远,去药王坞找玄鉴——”
“闭嘴。”楼小禾忍无可忍打断他。
她看了眼腕上狂闪的玉镯子,只觉得头疼欲裂:温晏秋可什么都能听见,由不得穆游在这口无遮拦。
镯子闪个不停,锁链声忽远忽近,那祖宗随时可能从天而降。
但有一点很古怪:锁链声闷闷的,像隔着层密不透风的硬壳,听不真切。
“你该不会在等彭侯吧?”穆游冷笑道,“放心,他找不到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同为符修,楼小禾几乎立即领会到他话中的含义:这里是天机堂,但又不是真的天机堂。
楼小禾默了默,纠正道:“他叫温晏秋。”
“……”穆游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穆游,你到底想怎么样?”
“停手吧,跟我走。”
“别傻了,你带不走我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试?”
“你最好是想的。”
“什么意思,你莫非还打算强迫我不成?”
“如果我说是呢?”
“那你可真够贱的。”楼小禾语声骤冷,“穆游,别逼我再杀你一次。”
空气倏地陷入死寂。
锁链声几乎同时消失了,楼小禾灵府终于恢复了平静,那团温晏秋留在她灵府内的火焰就像绝大部分时间那样,安静而柔和地燃烧着,却又莫名让人透不过气,给她的感觉甚至不像火,更像是阴雨天的苔藓,潮湿,密集,绵延无尽。
又急又重的脚步声逼近,珠帘被粗暴地掀开,噼里啪啦炸响。
穆游冲进来,半跪在轮椅前,手探向楼小禾的脖子,拇指卡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楼小禾颈间触目惊心的,新的旧的痕迹,在晨光映照下无所遁形。
“果然,上次我没看错……”穆游语声切齿,脸上的笑显得狰狞,“所以,他呢,他强迫你,一次又一次强迫你,你怎么不让他去死?你是不是忘了,你说过,平生最恨的,就是强迫女人的下贱男人,还说下贱男人的骨肉都是贱种,就该跟着贱男人一起死了才干净……”
楼小禾被卡着脖子,头朝后仰,本就微弱的呼吸愈发困难起来,她用气声嘶哑地笑了笑,“是吗,那我有没有说过,我就是那个贱种,可你看,我不也不干不净地活着,活得好好的……”
穆游整个人僵住了,霍地松开她,悬在半空的手重又靠近,这次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穆游,你走吧。”就在快要碰到楼小禾脸时,他听见她说:“再晚……你真的会没命,我保不了你。”
玉镯不再闪烁,楼小禾知道,他要来了。
“看不起谁?我说了,这里,他来不了,谁也来不了,只要我想,就可以把你关一辈子!”
穆游的手攥成拳,狠狠砸向轮椅扶手,轮椅随着动作一震,穆游脸色骤变。
他低头,看清楼小禾踝间那样东西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猛地伸手将其一把扯断。
“他竟这般辱你?!”断掉的铃铛被用力扔到地上。
楼小禾强压怒气开口道:“……捡回来。”
穆游觉得眼前的人不可理喻:“你当那是什么好东西?只有最低贱的奴隶,才会在脚上挂铃铛,为了防止逃跑——”
“穆游道君怕不是忘了我的出身,”楼小禾冷冷打断他,“这些,我可比你清楚得多。”
已经数不清今天第几次了,楼小禾这张嘴就像把刀子,总能最稳最准地,往他心窝子上捅。
他感觉自己快要哭了:“任凭尊严被践踏,像只被圈养的家畜般彻底丧失自由,逆来顺受,任其摆布,甚至还想替他去死……什么样的恩,什么样的债,值得你这般糟践自己?!”
楼小禾没有答他,甚至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垂着眼帘,始终盯着地上那串破铃铛,仿佛那是多么珍贵的宝贝,她重复道:“捡回来。”
楼小禾听见奇怪的动静,见鬼般瞪大眼睛,她终于转头看过来,却见穆游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去,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你……你干什么,”楼小禾惊呆了,“穆游,你该不会……在哭吧?”
不是,这小子做对什么了好意思在这哭???
“行,你有种,我自己捡。”楼小禾驱动轮椅,内心一派苍凉:她难道是什么很贱的人吗,一天到晚哄不完的男人?
轮椅还没挪两下,穆游大步抢上前,捡起铃铛,用手拍干净上面的尘土,捧在掌心里递给楼小禾。
楼小禾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整得一愣,迟疑地伸手去接,穆游忽然反手握住她,红着眼睛道:“你应了我那么多事,总不能全都赖掉,”他苦笑着,“至少有一桩要做到吧?”
穆游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哑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伸出手,朝楼小禾摊开掌心,“写给我看。”
楼小禾犹豫了一下,用食指在他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松开我,快滚吧您。”楼小禾道。
“楼小禾……”穆游轻声唤她,抓着她的手却牢牢不放,“我问你,那座破水牢根本困不住你,你执意将自己幽囚百年,是不是因为当年灵墟——”他说到一半停住,目光中流露深深的痛色,“你是不是……”
穆游语声几乎是颤抖的:“——不想活了?”
灵府久违的平静让楼小禾神清气爽,她感到自己有的是力气,一把就挣开了穆游的钳制,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话,无语地发笑:“哦,所以你以为,我因为当年灵墟的命债,自觉罪孽深重,才把自己关在水牢里一百年,以此赎罪还不算,我甚至愧疚得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她笑到肚子有点痛:“穆游啊穆游,重活一世,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楼小禾看向穆游,那目光含着笑,却几乎令他不敢直视,“狗肠糯米,道君吃过的吧,听说补得很,不知味道如何?”
穆游呼吸一滞,终于缓缓垂下头,不再去看楼小禾的眼睛。
楼小禾将那串断掉的铃铛缠在手指间,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轻响,“你们灵墟,上到一门宗主,下到后厨伙夫,有哪一个是不该死的么?我有何过可悔,又有何罪要赎?实不相瞒,每每想到尔等自命不凡屠刀在手的仙门贵胄,一个个匍匐在我脚下受死,我就觉得痛快,痛快得要死。”
穆游眼睛红得滴血:“那你为何还要——”
似乎害怕听到更让他伤心的回答,穆游这个问题到底没能问完,不死心地重又道:“小禾,离开那个欺你辱你的男人,我——”
温晏秋这次比以往都要来得慢,楼小禾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为了尽快把穆游支走,她心一横,索性豁出脸去,举着手里的铃铛晃了晃,打断穆游道:“温晏秋没有辱我,这个小东西,不过是我们俩之间,一点床笫之私的小情-趣-罢了。”
楼小禾曾同温晏秋委婉提过,能不能拿掉脚上的铃铛,温晏秋没有直接表态,只是做出一副惋惜状:“小禾不觉得,它动起来的声音很好听么?尤其当小禾的双腿架在我——”
楼小禾脑子里瞬间跳出好些不成体统的画面,一下捂住了温晏秋的嘴,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完,也再没有提过这茬。
穆游显然要比她纯洁,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如遭雷劈,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他看着楼小禾,目光扫过她发髻间的珍珠发簪,绣着银线暗纹的整洁衣襟,袖口里垂下一条淡紫色的柔软丝帕,织金妆花缎裙摆上五彩丝线绣的凌霄花纹掩映在层层叠叠的裙褶间……
她被养得很好,白白净净,珠光宝气,虎狼之词张口就来,戳人心窝子的话连草稿都不用打,她再不是那个自己曾经视若挚友的,躲在珠帘后,披着一副副面具,把机关都算尽的十月散人。
穆游彻底红了眼眶,嘴角却扬起,嘴唇颤动着,好半天,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怎么……怎么没穿鞋?”
“……”现在好意思问了,把我薅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提前问一声。
楼小禾见穆游眼眶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吧嗒吧嗒掉,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到底不落忍,于是放软了语气,道:“好了,别哭了。”
这话一出,穆游哭得反而更凶了,他抓着楼小禾的手,将脸埋在楼小禾的膝头,无声抽泣。
楼小禾:“……”
楼小禾四下张望,悬着的那颗心始终踏实不下来,催促道:“行行行,差不多得了,哭完赶紧走。”
“你还在等他?要我说几遍,这是我的地盘,外头的进不来,里头的也休想出得去,认命吧,楼小禾……”穆游没抬头,较劲似的,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哭腔道:“你栽我手里了!”
楼小禾被他气笑了:“我都不想说你,穆游,活了两辈子一点记性不长啊,你不会真以为,凭你,能困得住我吧?谁还不是个符修了,不谦虚地说,就你那点伎俩,在我这儿,真不够看。”她说着,一边不住地东张西望,连房梁也扫视了一遍,“我留下来,不过是在等人罢了,那位祖宗是个路痴,每回找我总要绕不少远道,他脾气还不好,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待在原地等……”
“说起来,我在等人,”楼小禾语气嘲讽:“你呢,还不滚,在等什么,等死吗?”
穆游抬头,气得大喘气,泪眼婆娑地想要张口反驳,余光倏然扫到楼小禾腕间的镯子,神色大变,他伸手攥住玉镯,低头端详片刻,再看向楼小禾时,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这镯子……他给你的?”
见穆游反应这么大,楼小禾只当他看出来这镯子暗藏的下流猫腻,一时有些心虚,没作声。
毕竟,镯子的主人固然龌龊,可明知这玩意儿是副镣铐还戴着不摘,也确然算不上光彩。
但看穆游的反应,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他显然从玉镯里看出了些楼小禾没能发现的,藏得更深的门道。
穆游的目光太复杂:“小禾,他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被缠上绝不会有好下场,你快跑吧,哪怕不跟我走也没关系,离他远一点,摆脱他——”
穆游说着,一边伸手就要把玉镯子从楼小禾手腕上摘掉,楼小禾又惊又恼,想伸手阻止,却愕然发现他们之间横插进来一只手臂,穆游的手被擒住,随即传来关节错位的闷响,他被迫松开楼小禾的瞬间,整个人被当胸一脚踹飞出去。
楼小禾睁大眼睛:“……”
穆游整个人嵌进了墙体,脸冲里——这祖宗貌似对他的脸意见很大。
一道身影挡在面前,截住她的视线。
温晏秋来得很仓促,身上还穿着那件薄薄的中衣,外裳都来不及披,手里却拎着双缀满宝石的绣鞋。
他单膝跪下,用手托着楼小禾的脚握了握,楼小禾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
“脚好凉。”他就这么蹲着,静静捧着她的双足焐了好一会儿,才替她将绣鞋穿上。
楼小禾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温晏秋脸上没什么表情,举止言行更是从容体贴,可他越是如此,楼小禾心里头就越是发怵。
温晏秋拿干净的湿帕,仔仔细细地擦楼小禾的下巴和脖子。
“手伸出来。”他说。
楼小禾乖乖照做。
温晏秋把她的双手也擦过一遍,又低头睨了眼楼小禾的膝盖,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不言不语地,往她身上拍了张清洁符。
楼小禾:“……”
都是刚刚穆游碰过的地方,所以温晏秋那时候就已经来了,默默在暗中窥视,而她和穆游都毫无所觉……这个男人恐怖如斯。
“你来啦。”楼小禾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缓解僵凝的气氛,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酝酿半天,憋出来干巴巴仨字。
“嗯。”温晏秋低低应了声,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热乎乎的,还黑不溜秋。
楼小禾低头一看,是烤馒头。
她眨眨眼,有点浮夸地:“这馒头一看就外焦里嫩酥脆可口,你烤的啊?”
温晏秋看她一眼:“豆婆婆刚刚正巧来送早饭,她烤的。”
楼小禾:“……”她本想着拍拍马屁讨好一下温晏秋,没承想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楼小禾也顾不上尴尬,因她确乎饿极了,抓起馒头就往嘴里送,吃了没两口,噎得一个劲抻脖子,温晏秋一手轻抚她后背顺气,一手给她喂了点水。
楼小禾将嗓子里的馒头就着热花茶顺了下去,一眼看到温晏秋手里拿着的花茶葫芦,整个人怔住。
葫芦上的彩画跃然生姿,画上衣袂飘飘的天仙娘子怎么瞅怎么眼熟。
楼小禾睁大眼睛:一模一样,和从前温晏秋送自己那只花茶葫芦一模一样。
见她盯着葫芦发愣,温晏秋笑了一声:“想要?”
楼小禾呆呆地点头。
“亲我。”温晏秋说着,将花茶葫芦收了起来。
“……”他还是这么不顾旁人死活。
楼小禾略作挣扎,飞快地在温晏秋面颊上亲了一口。
穆游从被踹进墙里就没了动静,该不会就这么被一脚踹死了吧?
旁边有人生死未卜,和罪魁祸首搁这啾啾亲嘴……楼小禾那勉强还算健全的良心实在过不去。
“不对,”温晏秋显然没有这种困扰,他轻轻摇头,“小禾从前,可不是这么亲的。”
楼小禾困惑:“啊?”
“嗓子夹起来,口中一迭声地说要亲死我,然后捧住我的脑袋……”他说着,牵起楼小禾的一只手放到脸侧,“疯狂地将我亲个遍。”
楼小禾:“……”他想起来了。
温晏秋的记忆里看不见他自己,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只丁点大的狗崽子,而不是现在这个就算蹲下来都比坐在轮椅里的楼小禾还要高出半个头,一脚能把条汉子踹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的无良猛男。
刚吃进去的那两口馒头堵在胃里,楼小禾的脸有点绿。
有时候人的脸皮太薄真的很吃亏。
“等回去的,回去了,我准当个事儿办,你想怎么亲怎么亲,都依你,行不行,”楼小禾好声好气地哄,“温晏秋,我们赶紧回去吧,你不是要做饭给我吃吗,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尝尝你的手艺了——”
“好,”温晏秋应得很爽快,楼小禾几乎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然后就听见他说:“等一下,我先把碍眼的脏东西解决掉。”
温晏秋起身,楼小禾一把拉住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干什么去?”
温晏秋垂着眸子看她,默了片刻,才道:“小禾,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
“……”好说话?谁?你吗?
她拽着温晏秋的衣服不松手,认命般:“亲亲亲,就按你说的亲,现在就亲,你过来——”
楼小禾这句话似乎不小心又惹到了他,温晏秋看过来的目光愈发的冷,楼小禾一颗心跟着往下沉,就当她以为温晏秋要发作时,却见他重新蹲了下来。
楼小禾愣了愣,反应过来立马将烤馒头叼嘴里,伸出双手去捧他的脸,然后整个人一顿。
四目相对。
楼小禾:“……”
温晏秋:“……”
她已经做好准备疯狂亲吻眼前的男人了,但嘴里的馒头并不允许。
温晏秋抬手,帮她拿掉馒头,楼小禾也不耽误,毫不犹豫就要嘴上去,意外被温晏秋挡了下来。
“小禾,这些年,我日日都能梦见你。”温晏秋语声平静,突然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在梦里,你的脸总也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时候,你胆子小得要死,见不得丁点血,动不动就要被吓哭,吓晕过去也是常事,每次杀我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晚上还要做噩梦……”
楼小禾绷紧的神经随着他的话语逐渐放松下来,她点点头:“那可不,别看我现在成了绝世大魔头,可照旧还是那副怂人胆,特见不得打打杀杀的场面,今儿你要不看我面子,放他一马——”
“小禾,”温晏秋牵起楼小禾的手,低头将脸埋进她的掌心,声音闷闷的:“其实杀人是世上最容易的事,难的是不见血,不脏手……”
“好在,经年累月潜心研究,终于有了太初骰,”温晏秋抬起头,定定看向楼小禾,眼底的喜悦和温柔好似在鼓励稚弱的幼儿蹒跚学步,“这是我为你量身打造的法器,无论你想要任何人死,随时随地,动动手指头的事,世上绝不会再有他一丝痕迹,他会从你的记忆中被抹除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如此,你自不会再做噩梦了,是不是好得很?”
温晏秋说完,静静注视着楼小禾,目光中含着无尽的温柔,他仿佛认真在等,等楼小禾欣然点头,笑着回答他:“好呀,好极了。”
楼小禾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温晏秋就是这样的人,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但凡做点什么必发奋到近乎狠毒,哪怕只是因误会和错觉而生出的感情,也极尽偏执。
你跟他说杀人会做噩梦,他考虑的不是如何避免杀人,那是懦夫行径,他只会教你怎样杀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毫无保留地向你奉上切实可行的对策和凶器,同时确保噩梦绝不会再找上你——这便是他全心全意的体贴。
他有什么错呢,你不能要求他更多了,就像你不能因为一个在满是野兽的洞穴中长大的人不懂得作揖而责备他无礼,他明明,已经把最肥美的猎物送给了你,甚至来不及思考你是否会嫌它鲜血淋漓。
那块烤馒头不知何时被无意间丢到了地上,楼小禾弯腰,深吸一口气,捡起馒头来,用手指肚拍拍干净。
温晏秋见她捡地上的馒头,眉头沉了沉,“脏了,不许吃。”
楼小禾没听他的,将馒头拢进袖子里,小声地说:“拍干净了,别浪费。”
又似乎随意般道:“太初骰这种绝世神器非同小可,你定然没少费功夫,它是你很多年的心血吧,只不知第一颗印,烙在了谁身上?”
“当然是小禾最想杀的人。”温晏秋道,“我。”
“……”给你骄傲完了。
楼小禾的心口发紧,阵阵作疼:这个男人总有办法让你想心疼他的同时忍不住一个白眼翻死他。
“温晏秋,我从前几次三番杀你……实是不得已,我没想要杀你,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温晏秋蹙眉,楼小禾埋藏最深的情绪似乎感染到了他,他深深地望过来,忽然说:“那你呢,你不想活了。”
楼小禾:“……?”
“他刚刚说的,”温晏秋道,“你没有否认。”
“我没有否认么?”楼小禾被他带着跑偏,“他瞎说的,我没——”
不等她说完,温晏秋霍地起身,转身背对她,“左手是你,右手是他,选一颗。”
“……”他这出整得太突然,楼小禾惊得脑袋一片空白。
她这个傻子一样的反应似乎更加惹怒了温晏秋,并不打算再听她多言,他双手握拳向下,随时可能松手,“七步之内,告诉我你的选择。”
楼小禾眼睁睁看着他抬脚,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三步就踏出了珠帘,楼小禾被遮挡着视线,看不见他的身影,而那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却清晰得很。
“温晏秋?
”楼小禾抖着嗓子唤他。
回应她的只有脚步声。
楼小禾慌乱地驱动轮椅,靠近珠帘时有一节矮矮的阶梯,轮椅失去平衡瞬间翻倒,她跌在地上,徒劳地伸手,胡乱抓了两把细碎的珠帘,透过撩起的缝隙,她看到温晏秋倏然站定,原地转身,朝这边看过来。
“看来也没有很想活。”温晏秋道。
楼小禾:“……”狗男人。
“既然你不选,那我替你选。”
温晏秋五指大开,左手掌心里的明珠骤然坠落,电光火石间,楼小禾意识到什么,她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感觉自己好像在爬,又似乎在飞,速度快极了,甚至带起一股风,打在面颊上,凉凉的——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被大黄撵着满山头鼠窜的夜晚。
珠子眼看要落地,但她竟然赶上了,一个漂亮的滑铲,楼小禾拧着身子,张大嘴巴,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颗要命的珠子。
这串行云流水般的高难度动作对于一介残废而言属实不可思议,然而楼小禾什么都来不及想,鬼使神差地,她一抻脖子,试图努努力,将嘴里鸽子蛋大的珠子生吞入腹……
——但未遂。
一只大掌从天而降,捏住她的两颊,一个用力,逼着她吐了出来。
温晏秋直接伸手接住糊满了楼小禾口水的那颗白珍珠,作势起身,楼小禾心有余悸,忙不迭跟着跳了起来——
等等……
她刚刚……跳了起来?
楼小禾低头看了看自己竖着的下半身,又抬头去看温晏秋:“温晏秋,你刚刚看到了吗?”
温晏秋垂眸看她,点头:“看到了。”
“我是……”楼小禾声音激动地颤抖,“跑过来的?”
“跑过来的。”
“跑得是不是还挺快?”
“比大黄快。”
“……”狗男人失的哪门子忆,明明记得这么清。
楼小禾跑得有些喘,她低头看一眼温晏秋手里湿漉漉的珍珠,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珠子周身萦绕着圈柔和的光晕,不是珍珠那种自然的光晕,而是某种流动的,活的气息,归海青她们应该一直都是能看到的,所以一眼便能分辨出这不是寻常珍珠,每每如临大敌,而楼小禾修为不够,根本看不出端倪,如今却像是莫名其妙开了天眼,突然就能看见了。
而萦绕着这颗珍珠的气息,并不来自楼小禾——反倒和温晏秋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楼小禾的珠子,而是温晏秋自己的,是他亲手打造的,第一颗太初骰。
温晏秋方才在赌,但凡楼小禾真心不想活……
楼小禾气得肝疼,猛然伸手想要抢珠子,温晏秋反应更快,瞬间收手。
“不是谁吞了都行的,”他似乎心情颇愉悦,耐心同楼小禾解释道:“小禾嗓子细,会噎到。”
楼小禾愣了愣:“所以只有你吞才行?”
温晏秋颔首:“虽不知为何,但确凿如此。”
楼小禾蓦地想到什么,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她低头瞅了眼温晏秋的腹部,震惊又无语:“温晏秋,你祖上……怕不是有貔貅血统?”
楼小禾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块被小狗吞进去的,共工的头盖骨……还是没能拉出来。
“……”
等等——
小狗?
她小狗呢?!
楼小禾大叫一声,双手抱头,猛然看向温晏秋身后的墙壁。
她这才发现,从刚刚穆游坐过的地方,有血迹一路蜿蜒,直至帘子里,又有另一道血痕,笔直地蔓延向墙壁……
楼小禾刚刚给傀儡阿秋下达的指令是:就外头满嘴屁话那男的,去,咬死他!
阿秋咬住穆游的大腿就没松过口,就这么一直挂在他大腿上,连被温晏秋踹飞的时候也死死咬住没被甩飞,于是跟着他一道镶进了墙里。
“温晏秋,快,救狗!”
楼小禾两条腿像新安去上的,整个人跑得乱七八糟,但不影响她如箭离弦般的神速。
——“虽然有些冒昧,但……死是你的愿望,对吧?”
——“那正好,我呢,是必须要活下来的。”
——“为什么必须活下来?”
——“她心肠软,就怕万一,万一她腹中的我,真个天资聪颖,心性慈悯……娘亲到底忍不下心,于是她就这么咬着牙,拼死护着我来到了人世。”
——“你不会让我死掉的吧,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死不成了……”
——“你得救我,得让我活,听见没……”
温晏秋注视着楼小禾拔腿狂奔的背影,将那颗湿漉漉的珍珠含进嘴里。
「菩萨慈悲,以爱护心予众生乐,以怜悯心拔众生苦,门下只收善男信女,不纳走狗,然走狗纠缠不休,菩萨心软,不忍再驱赶。顶礼膜拜的男男女女,见菩萨与狗为伍,深恶痛诋,纷纷唾弃而去。走狗见状,欣喜若狂,往后,菩萨只是它的菩萨……」
他的小禾,是个活菩萨。
运气太差,偏偏遇上他。
一而再,再而三。
菩萨门下无走狗?
他说有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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