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尺

作者:珠水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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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祭祀定日终于到来。这一日二月十五,是仙历花朝节,却是佛历最不吉凶祸的“大恶日”。
      宣柳这天早早便将虞粲之打发回虞家看家人,但也严辞叮嘱了他午后定要按时回来。她知道虞粲之与虞岑之感情甚好,而这一天过后,他便不再是虞粲之,而只属于自己了。宣柳也进行着最后的准备,然而或许今日注定不能平静,即便严厉制止过,她的颂咒还是无数次被闯进来的小孩子打断。
      花朝是花的禧日,也是仙道最受女修青睐得节日,因此又称作女儿节,云英的女子多祈祷庆祝自己如花一样的朝气美丽,对已嫁作人妇的女人家,因历来有“花王掌管人间生育”说,故也是祈福子嗣的节日。在万年仙都玉京,更有数万人游街赏景、扑蝶会、放花神灯,热烈共襄花朝的传统习俗,游仙楼的女孩纵然不能出街,但这里的节日喜气分毫不少,不说花膳这些,宣桃前一天就带着人剪了五色彩笺粘在满院子的花枝上,一大早更开始摘花互相装点打扮,年纪小点的孩子们更追跑打闹满春院的欢声笑语。
      最初是有小孩子注意到了宣柳又在嚜嚜地颂咒,扒在门边看她,渐渐就把云儿她们所有小孩子都吸引过来了,一个人没胆做错事,可一群人就不怕了,不知道谁起头,就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把她们摘得各色的鲜花也给宣柳往鬓发间、衣裳间别,戴了她满头,说要把宣柳打扮成花神娘娘——无论起哄她杨柳观音还是花神娘娘,这些孩子无疑都是在单纯地表达着她们对宣柳的喜欢和祝福,或许她们也直观感到了宣柳的不融入,所以希望她能够开心一点。
      最后还是宣桃过来打发走了她们,宣桃并不像宣柳温柔亲善,璇玑里更怕她的人多些,不过今天过节,宣桃也不愿煞风景,过来除了送鲜花、花膳外,更兴高采烈地抱来个百宝箱打开,给宣柳展示她给要出世的外甥准备的好多东西,包巾、小衣服、护身符之类的,都是她费心思订制的,甚至说起了对外甥日后教育延师的打算,侃侃而谈说了好久才意识到:“哎呀!讲这些还是太早了。”——七月十五入胎,如果按正常的预产期算,该是五月春末柳絮飘飞时生产才对,这时候确怎么也算太早产了。
      不过宣桃其实根本不喜欢小孩子,对外甥如此上心,大半是因对宣柳和虞粲之的发展有难赎的愧疚,离开时都踏要出门了,还是忍不住回头对宣柳道:“姐姐,我以前诸多不对往后会好好弥补,以后咱们一家三口,日子会过得很好的。”——她其实更想说,就算没有虞粲之,自己也可以保护好姐姐和外甥,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比虞粲之、江朝歌这些所谓大丈夫差。
      然她不明这非宣柳想要的。不过宣桃走后,宣柳还是愣了一会儿,春意袭人,院子里大家正在行花令笑语喧阗,花花绿绿挂满花枝的彩笺红绸更把吊娃娃那些血腥的冤孽线都遮住了,第一次冲淡了这场景的恐怖。
      宣柳也感到了自己与周围人的格格不入,她曾几何时也可以这样简单快乐,宣桃认为,宣柳悲剧的直接原因是对虞粲之用了真情——可哪一个对风花雪月抱美好期待的少女没有梦想过一个仗剑白马、心里只有自己的情郎?宣柳不后悔爱上虞粲之,那么再往前倒呢?如果她还是那个江南小镇茶园富商的女儿——宣柳突然记起,自己最初与佛结缘,就是因江阴家乡有中元“斋孤”的风俗,阿父阿母还会带着她们全家向全城布施,俗世中平凡的百姓不懂得修佛修道的真义,只有最朴素的行事观念:“要惜福行善积德,鬼魂也知情意的,受了你的恩便不会来害你,不能做亏良心损阴德的事——恶有恶报。”
      宣柳恭敬地请出苏娑诃与她的婴儿人骨献祭法器,摆在床头。它像一个盛婴儿尸体的柩,里面盛满她与苏娑诃共就的彻底诛杀献祭婴灵经文,用来对付祭祀当刻即将降临的最强魂质。
      一切就绪。
      *
      许多年后,兰因在婆罗门教典中读到记载这场祭祀的文字,觉得形容太过夸张癫狂,可实际上,以再浮夸的文字描述都不足以形容这场祭祀场面的隆重盛大,作用的宏伟无上——事实上,婆罗门组建的百年历史便是为了等待这场祭祀,以及见证的婆罗门教众如何顶礼膜拜婆罗树显示的无限神力,狂热膜拜那个经神树赐生的“婆罗子”。
      可神降下的圣洁灿烂金色灵晕、树叶间不绝滴落的无限“甘露”、十月正当生体格格外健壮的婴儿,这都是被苏娑诃法力全盘护持的主祭坛场面——被忽略的另一半祭坛,上演的,却是一场死亡送葬的血腥仪式。
      时刻紧迫,玉京街上赏景放花神灯的无数修士里不知谁先注意到:“月亮!圆月在变红!”其实根本不需她提醒,随着月突转血阴相,每一个修士都感知到了:天地间为其所照的场遽然变得极致阴邪!尤其仙道修士,修为稍低的,立觉全身都被这澎湃泛滥的阴邪气侵袭得经脉俱塞!
      当这个场浓郁所达到圆满的一刹,力量骤然集聚,凝成两滴寻常人根本看不见的浓烈血泪似的魂煞降临人间!一滴竟是直接落向了玉京!
      血月相出的一霎,本就在为宣柳渡阳而面色灰白的虞粲之突然一脸死败地倒在了她身上,生气全无。宣柳对此还算镇定,这在她预料中,虞粲之的“死亡”本身也是这场仪式作为“牺牲”献奉开启迎神程序,令她紧张的是,献祭法器中诛杀献祭婴灵的经文法性红光大胜!——显示感应到他要来了!宣柳加持法力,万事具备,可就在下一霎,一股仍远超过了预期和承受极限的阴邪怖异力量便径直落入了她腹中!整座游仙楼甚至都因这股煞气天生带的阴湿磁场如坠冰渊,二月竟开始飞鹅毛大雪!更遑论直受这重重冲击的宣柳?!
      别说身体僵冷得如成冰尸和剧痛感,宣柳的意识都顷刻涣散了,但她还凭着毅力没有忘记颂咒,诛杀腹中献祭婴灵的法咒和助虞粲之转生入胎的法咒同时催发作用!这小小的室内,几种法性法力激烈地对碰在一起较力!宣柳的意识和感知都被血味沾满了,其中当然有她发动生产的血,却还有婴灵魂体被骤千万次不绝诛剔出胎所流出的血孽!——他的魂自来到这世间,就一直在被剔成千丝万缕得驱除出胎,没在这躯体里得享过片刻完整意识,所以对这副本该属于他的躯体相性降到了最低!而又有另一只完全的魂在咒力催动下前来挤占他的身体!
      他们在焦灼争夺这副躯舍的归属权!而因魂质被绞碎分割使有意处于浑沌不能完好觉醒神智状态,婴灵的厮杀和坚持全凭一种本能的莽撞执意,甚至,被迫附在诡娃娃身上那部分魂质也感应到了这种冲动强执,竟产生了也加入合一进来的念头!只见那诡娃娃拼命开始在吊缚着他的冤孽线挣扎!可那所有线上早已尽挂满了苏娑诃亲自加持咒文的法铃,挣抟使铃声大作,引动压迫性的法性力量,如不尽的锁链向其勒紧,把娃娃的力量死死禁锢了回去!
      如苏娑诃所料,在他无可撼动的绝对支配性法力强制运作下,即便娃娃、新降临的魂质从没有一息停止反抗,也丝毫改变不了他定下的结果——新降临的魂质在被杀得遍体鳞伤后,最终还是被惨痛得剥离出舍,血冤的亡魂落到了诡娃娃身上,可就在被动归位这一刻,他被分散的力量也得享完整了!
      空气间婴灵被虐杀所流的血孽怨气达到极致,娃娃睁开了一双幽洞洞的眼,第一次清楚感知向这人世:与原本躯体的黏和趋向还未消失,羁系他让他好痛好憎恶的这无数命线更落入他静静的眼中,他只有一个念头:将它们全部绞断!!
      血怨孽力应念爆发开!铃、线竭力震荡,可更紧更痛算什么?婴灵被亿万千硎炼残害出了绝对顽强不绝的强韧!他不就是故意被炼成这样的怪物吗?!他的孽力只会为此暴虐得更猛烈激剧!
      且就在前一少顷,确切说,是在血月开始造就天地震悚的异动场时,仙盟统治下仙、佛两方结界都为之动荡、倍受冲击,仙盟诸领袖便皆被此可能威胁到这方小世界安全稳定的剧变惊动出手了:
      玄冥。阴煞气汹涌波涨上来,地柱玄冥无疑是受影响最显著的,直观看上去,整座囊括了云中城的宗门大阵都被淹没其中,振荡更引起整方仙道领域的强撼地动。
      维摩诘——映月禅师在佛恶日这天正例行开坛说法,向整座广严城教众讲经布道,大德感动天道,出现了天降法华四花,各色香花雨终日漫空飘坠的瑞相。此时,惊觉血月地海力量翻天覆地般来侵蚀佛域法界,映月伸出六指,拂蔽月空,只见随着他的动作,天花飞舞而去,整座西洲范围内血月颜色如净化般恢复了澄明,甚至法性力量还在随法华往中州无边溢流,就连仙都玉京诸多中招的修士,也随着闻见看到这飘来的天花而通体沐浴佛光舒服了不少,臻善佛性神通甚至清净了游仙楼附近片片如锋刀割肉凌迟般厉煞的飞雪,竟使其受圆融佛法影响温淡成为了雪絮。
      可护住整座西洲佛界与透支因缘功德无疑使映月也付出巨大代价,猛地踉跄吐出一大口黑血,色相更刹那间便衰老数十岁。
      昆仑。当世唯一入“化天地境”的药修大能药姑,御法器自西飞驰而来,同时引动天地间几种极致灵意为药,注入地表平衡,使猖獗来犯的阴气快速如止沸般有所平息,助力玄冥稳固住地维。
      蓬莱。深海底的归墟受影响竟刮起海啸。江潮生以数道若水剑意直斩而下,而他更驭一泻千里的剑意从归墟落下,穿越几重界域,便来到了一介世人全然无知的空间维度!
      进来便果然感到此维度的封印有所松动疏漏了!江潮生想也不想,全部若水剑意便围剿向一道早已坐化的骷髅身影!那骷髅在如此毁天灭地的剑意下却不仅不见化为齑粉,还维持着原貌!
      ——倒是现实世界,苏娑诃布下那无尽无形、茧一样密络缠绵的命网力量,宛如被井喷的力量劈破开一般,外间的宏大束缚有所松动,剩下的法线竟再也镇压不住娃娃剧烈的反抗!冤孽命线一下全数被挣断,其上法铃也尽数粉碎!
      婴灵撇下娃娃,一头汹汹直杀向自己被鸠占的身体!
      宣柳早血崩昏厥了过去,等稍恢复意识,听见的就是宣桃急切的声音:“有气嘛?还有气!”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宣柳醒来,赶紧将她拼死生出的孩子抱近:“姐姐,放心,孩子安好!”
      宣柳心里一松,艰难地起身想抱过孩子来看,结果一对上这婴孩幽邃的眼睛,就如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冰水:这绝不会是虞粲之的眼神!
      怎么会?!宣柳一下抱不住婴儿,将他摔在了床上,可下一刻,又不信邪地握着剑爬过去看:不是虞粲之,那他会是谁?!可根本不是她看错了,这个婴儿的眼神确是虞粲之绝不会有的冷厉邪异,好像里面透出的是个怪物的灵魂!宣柳拿着剑的手不停在发抖:他只可能是那个邪孽!
      为什么会这样?!宣柳悲泣,几乎被悲痛不堪地摧垮了,恨意让她几乎欲不管不顾地刺向这个万不该“活着”的孽障:那我做了这么多,粲哥去哪了?!
      *
      地动在玄冥的发力下彻底止歇了,贺紫芝随即亦来到了此被封印的特殊维度,径直落到那骷髅的身旁,拾起他脖颈间挂的一串念珠:“看来他逃脱后是化身为了僧徒?”
      “你也中这‘蜥蜴’鬼迷障眼的伎俩了不成,”江潮生嗤笑:“别忘了它的本家功夫,又教这‘地鼠’给钻空子了。”——在仙盟通用语中,为便于区别,对各人称的指代向来有语法上的区分用法,江潮生使用的这个“它”,无疑就是仙家对妖魔的贬称,甚至还由其天赋能力类型赤裸裸蔑以蜥蜴、地鼠的类比。
      语罢,他便驾若水剑意,乘封印被渗透的漏洞,循气息一路往现世追索而去。
      而等苏娑诃终于稍摆脱江潮生和陵阴联合可称天罗地网的搜捕追杀,第一时间赶来看宣虞,都已是到了几日夜后。其实如果以他平时的谨慎,好歹也要完全确定是甩耍了敌人,绝不会这么不小心,他如此心急火燎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感知到祭祀失败了!
      使他当即便遭受了巨大反噬,还要顶着伤损状态以一敌众,与四面八方的强敌斡旋,苏娑诃出现到宣柳面前时都没顾得上掩饰浑身浴血的狼狈,婆罗门的主祭祀是完全在他法界护持下监控进行的,顺遂理所必然,可这边的祭祀也是经他严密精心操持,苏娑诃不明白为何会出差错!
      宣柳当然也一直在守着婴儿等他,一时又忐忑又期艾:“我尽按您的交代行事,但不知怎地…不过我事后有尝试补救……”
      无需她说任何,苏娑诃已通过过去眼看到了这里发生过得一切,包括宣柳在这几日,为了转圜又对着宣虞多次施用法咒,显然想把他送回娃娃里,以给虞粲之腾地方,苏娑诃看得出清楚,这婴灵当下虽还倔强得扒着舍身,魂气却因此处于游散不实的状态了。
      宣柳急道:“粲哥的魂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你的情郎永远回不来了,他的生魂已完全被绞杀得灰飞烟灭,”苏娑诃突然笑了,唇角诡异地翘起:“这天煞的杀孽,入世第一件事就是摧毁了他父的生、母的希望、我费尽心力的企划!”
      然宣柳哪理解得了他笑什么?只觉五内俱碎,无法接受得浑身发抖,忽然惊叫:“你骗我!”她像是突然从邪教的深度洗脑中觉醒过来了:“你利用我,还害惨了我和粲哥!”
      “你作为祭祀的经手者,我才会对任何步骤细节都耐心俱实以告——我会为了骗区区一个你影响到祭祀功败?我更何须骗你?我说得不都是你想求的,你情我愿,”对于已然失去所有利用价值的宣柳,苏娑诃再不“有求必应”“有求必给”了,而因此刻心情并不好,他的态度可称恶劣,与平时顺她的意完全相反,故意直戳宣柳最不想面对的心扉:“我唯一可以说隐瞒了你的一点,就是为了这杀器的血冤怨气更强煞,所以故意全交由你来焠铸,生而为人,却由其母所杀,是绝对不容于人伦的罪愆——但我不说,只是因你不想听,你想推诿这些……”
      “你这个恶毒的邪神!”宣柳通红的双目满是恨意,在不能承受的痛苦绝望欺压下,她剧烈抖动着举起了红尘。
      苏娑诃泰然子若,好像就在嘲笑宣柳的不自量力,可宣柳却是把剑尖对准了自己心窝:“你不是为带走这个孩子供你役使吗?”
      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像逼自己发狠似的用红尘生生捅穿了自己心口,心头血喷涌,宣柳念诵密文以血为引发动诅咒!
      ——这个聪慧的女子,在苏娑诃的教导示范下早掌握了婆罗门法门精义!更从苏娑诃言谈间,推测出了这杀器的能耐用途。
      血和魔性力量大量浸入婴儿襁褓,竟瞬间成就了血书的文咒!宣柳用最后一口气力特意把内容亲自告诉苏娑诃:“…我以我的身魂成就诅咒,要让这婴灵永远禁锢在这副由我宣柳和虞粲之给予他的身躯,他永生永世为我‘宣’柳与‘虞’粲之子,必要为父母报仇,洗尽父母冤屈,杀尽我恨的仇人!”
      血染透了她怀中“被她焠铸”又以血祭“绑定”的“剑”,宣柳最终以快意的眼神倒了下去。
      *
      然而宣柳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苏娑诃想以之来攻心小宣虞的部分,小宣虞竟全都完全没有去让自己听闻。他厌恶宣柳,认定对方害自己,所以就根本不想关注对方,更何况呈现给他东西的人是另个想害他的仇人!他的思路简单明了,意志更达到极顶!灵魂里的深执强烈调动,眼里心里只剩这个杀伐苏娑诃的目标!至于苏娑诃说打不破“虚妄的时间”?他怎么会在意敌人说什么?!
      ——而恰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世间法,都如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样地不可琢磨,无常变幻,同时又如同闪电一样地快速变化。应这样去对待)
      苏娑诃也着实惊讶,明明没有人教小宣虞这样的佛法真义,可他怎么勘破的?!——明明无数经多见广、境界高深的修士也往往被他精妙的幻术法界迷惑困住啊!是的!这法界的真相哪里是什么时间的维度?!它只是一介伪造时间的玄妙幻境!
      包括他所呈现给宣柳引她五体拜投的“主宰生死苦海”,也是他照宣柳内心的渴望和恐怖所投射出来的幻影!包括哪有任何扭转“时空”?——宣柳哪有刺杀过江朝云?她分明心底不敢、不想,所以苏娑诃应愿提供给了信徒需要的!——这才是苏娑诃能调动的最强法能!
      可小宣虞如小剑一样的魂体不仅比电光火石还快得刺破了苏娑诃束缚他的幻境,且仍毫无犹豫、只更迅猛得向前,直就要刺透向苏娑诃“千如性相”的此世法相!那后面究竟藏的是什么?宣柳想象其如神佛一般伟大不可撼动,所以投射到她心里的阴影就是一座宏伟佛像,可小宣虞不知道,没想过,也完全不在乎!是以那背后的意义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千如性相的法谛一样无法对抗空性!更何况,苏娑诃渗透来此世的也确实只是一道力量幻影!如果被戳穿,那么苏娑诃现在这具活动的法身将会大受影响,甚至严重到破灭。
      他几乎想笑,自己仅以这具法身便与仙盟那些大能周旋那么多年,却要在自己造物这里阴沟翻船?
      ——一把利刃,“开刃”的程序仪式是最要紧的,它将决定这杀器的基调气质,宣虞沾的第一桩血孽是以虞粲之来祭剑,确在苏娑诃企划之外,子杀父这同样是不容于世的罪孽,无疑会令他邪煞更甚,但“弑父”,也恐将随着成为他一生的主题。
      就看他这样决意朝苏娑诃杀来吧!但苏娑诃却非恼怒,而是用垂爱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了这把小剑一番:对于祭祀的失败,他从前总更归咎于江潮生那一剑,认为宣虞无比侥幸的生,无疑是受了映月佛性、白玉京仙家仍在绵延的气运恩泽,是花朝数万仙道修者的祈福无形中造就变飞雪为春絮。
      直至此刻权威被挑衅,苏娑诃终于赞赏得真正看见了这把剑本身所绽放的光华:每一次熔炼锤打,都造成了真实的流血伤痛,于是亿千万次后便成就他的内里质地与表面琢磨的花纹,都全然与铸造他的宣柳彻底相反了!——宣柳有极致的自恋,欣赏自我的美,对自己身体的爱怜更几乎达到了病态的地步,而宣虞不在乎外表,且一生都不喜自己这副身躯。宣柳是随风变换飘向的拂柳,宣虞则最恨、拼死也不会屈从任何存在的主宰摆布、勉强,越强迫严逼会激出他越更强硬坚决的反抗。宣柳如荑的纤纤素手是只能用来弹琴弄墨的,她无法用其去杀任何人,即便是对她痛恨的仇人;宣柳的有知成就了她的畏怯,她一生活在自己自圈的柔弱困境里,无法对外部,而只敢对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动刀,最终举起刀发出最有力的一击也不是向着她认为绝对强大的存在,她认为那无谓、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她觉得用自己痛恨的一个去祸害另一个才是明智!但她也不是没有武器的,恰恰是她表现得:眼泪、哭诉、柔弱的姿态,让她轻易得到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同情。而据自认“这世上唯一了解宣虞”的兰因讲,他师父的手握笔杆子就浪费了,是只有剑才配得上他的,而他更是兰因向往的“大英雄”,他以一切流泪软弱为最深的耻辱,甚至被伤害本身都只觉屈辱!所以他不屑于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遭遇,不屑于辩解自己的心迹,他当然更不会要其他人的任何怜悯施舍,这对他而言无疑更耻甚辱极,比恶意还要难堪!他一生都在做自己的英雄,他一定要手刃仇雠,他的剑尖永远对准最强悍的存在!他只要做最强者!
      当然,宣柳身上人性的智慧优点,宣虞也通通一生缺乏:他的不自惜几乎到了一种执拗得硬要折磨透自己、榨取尽自己的血和痛苦为养分的地步。宣柳因与外界始终有层厚厚的玻璃罩子,似近实隔的处事,使无人不觉她通透善解人意,她无疑懂得保护自己、取悦他人,一生给人的感觉都是柔弱无害,于是甚至多年后,她的仇人江朝歌斥骂宣虞都要讽他不肖生母性情,更有那么多的人无比爱怜她,嵇平明看过她的血书也谅解了她的无奈而怒斥宣虞不孝。而几乎每个与宣虞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要怨怼受不住他的直接厉煞,他的不屑作伪装、必要以锋芒强势压人更被无数人厌恶非议。他甚至都不具备被爱与爱人的能力。
      ——只是苏娑诃也从未把他当作“人”衡量过,他是一把足够凶横血虐的杀器,便够了。
      而这些心念转过只在一霎——苏娑诃不会给小宣虞真正威胁他的机会,现实中他只是念了一段安魂咒,一往的小宣虞便只觉脑海间突然被抽空一样的空白!
      而旁观的那个小孩,就只见苏娑诃催动一阵念力大风把娃娃吹回了原本的位置,那娃娃便闭上了眼睛,又变成了那块被缝满黑线的破布,苏娑诃却随后摘下了几片婆罗树叶喂给娃娃。
      小孩好奇:“你在干什么?”
      “我把弟弟暂时遣回了他原本的地方,”苏娑诃笑了下:“但这个叛逆的小孩不肯如他那具身体生母的意,听她的话,她向他许愿他不肯顺应,于是她给他下得血脉诅咒爆发了——看见没有?就是这些黑色的线。”
      果然,是带着恶意缝得,才会这么丑陋。而就见随着娃娃吃下这些蕴着灵光的树叶,他身上密密麻麻被扎出好多血的针眼在渐渐止住流血。
      苏娑诃心情不错,见小孩好奇,便同他讲述补完了宣虞身世后面的部分:
      宣虞的魂体被强制捆绑在了那副本该被放弃的躯体上,而苏娑诃为引开江潮生等人的注意,也不敢一直停留在玉京,他施法术稍篡改了宣桃等人的记忆,把一切合理化后,就又流窜外地,只时时会回到玉京,将祭祀所得到带有神树福泽的树叶喂给宣虞,这相当于把属于生得福泽气运也分渡给了他一些,苏娑诃这时只是想保住他魂体的聚合,不因为被这么反复驱离出舍得折腾流散去任何部分,但没想到,苏娑诃竟随即发现:这婴灵不仅在这副躯体中觉醒了,还认了宣桃做主人!
      苏娑诃难以理解,这回保住他生的是自己,他为什么会认可那个痴愚凡俗的女人?是血脉诅咒的影响吗?因为宣桃与宣柳血脉相承?
      不管强断宣虞与宣桃的命缘线,还是覆盖逆改宣虞灵魂的意志,都会大为损害他的威力,且就在这关头,清妙寻来了。
      纵然陈清妙伤得厉害,可苏娑诃状态也谈不上好,他立即抹去自己在此间全部痕迹,当即动身离去。
      “那个凡俗的女人根本驾驭不了他,强行绑定只会给她自己招来灾秧,我们只需要等待时机——本来,他是我为你准备的‘杀人刀,活人剑’,这世间最厉害的亡魂杀器,”苏娑诃说着,过去眼间显出瞳相,是他原本预计祭祀得到的“完美体”:
      只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男人——小孩认出了那分明是长大的自己——通体的血脉诡异得凸起,里头竟活生生长满着丝蔓状的绿株!而随着他操控这些绿络往体表浮现,另一种依托其而完全迥异气息的力量在他身周爆涨开!一下淹没了召唤者的形容——而只能看到那血煞凝紫的怨魂邪灵!魂气本身就是层出不迭的厉刃,不仅教小孩凭一个虚像就感受到了其威力,且又一次瞬间暴戾粉碎了苏娑诃的瞳相。
      “‘如影随形’?祭主你御鬼魂的功法!”小孩很兴奋,双眸亮烁:“我不想学别的了,就想学这个!还等什么哪,你现在就帮我把他抓回来啊!”
      “但他不愿意,”苏娑诃语含深意地道:“况且支配者一定要强大过被契者,否则密契是无法建立的,无论驾驭兵刃,还是驯服凶兽,如果不能彻底制服他,那便会被不甘的奴役杀死。”
      但小孩从小接受的只有神的眷顾祝福、婆罗门教众的膜拜献礼、苏娑诃的亲自教导,优待对他来说天经地义,他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没有尽领会苏娑诃话后的深意,只是暗自记恨上了这个偷走了他好几片树叶福泽却不肯自愿当他奴隶、玩具的这个“弟弟”,武装上他的自己明明可以那么厉害酷绝!他对宣虞这一生的印象也在此定形了。
      小孩此后经常趁苏娑诃不注意,就把娃娃拽下来狠狠踩踏泻愤,后来发现苏娑诃根本不管后,更演变出了施加各种火烤刀剪的酷刑,只是这娃娃顽强得很,材质怎么也毁不掉——这再说下去,就要奔着另一段多年后正式开启的故事了。
      *
      且先说回小宣虞的魂体被苏娑诃扔离了婆罗门,出了梦界,那与“现实”非关的“虚妄”一切——婆罗树下的一切便全在他记忆里消失了。
      小宣虞是在宣桃温香的怀抱中醒来的,他身体爆开的血脉竟也同时在奇异地自愈。
      但小宣虞睁开眼,却本能觉得奇怪,好像忘了什么,努力回想,只回想出了那只诡娃娃的身影。
      小宣虞赶紧往檐下去看,那里却根本没有那样一只娃娃。他问宣桃:“姨母,你看到那儿有那样一只娃娃过吗?”
      宣桃听了他的描述,由大喜过望转为大惊失色,她再不通邪术也知道巫蛊,更联想到了小宣虞这次突发疾病,就是有人害他!马上详细得问小宣虞,更吩咐在整个玉璇玑院搜查清理。
      小宣虞很惊讶,有种难以说清的情绪:“他是不好的东西吗?”
      宣桃肯定得告诉他:“对!絮儿别怕,姨母不会让人再害你的。”
      小宣虞怔怔不说话了。
      且小宣虞虽忘了苏娑诃的存在与他的预言,但宣桃却正如他所言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一意用各种法子想让小宣虞变得亲近他的父母。小宣虞不对她直说他对宣柳的厌恶了,但在他养病期间,云儿却发现他也不看书了,就那么整日盯着檐下久久地发呆。
      云儿问他想什么呢。小宣虞说:“那个娃娃,我不觉得他是不好的东西,我想知道他去哪了。”
      小宣虞很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那些年,他一直在找他的那个娃娃。
      云儿后来干脆要给他做一个,可做什么样的他都说不是那一个,问他那娃娃到底长什么样子,小宣虞轻轻说:“我觉得,他很像我。”又说:“我不是想要那个娃娃,我是觉得他应该需要我——我可以好好地保护他。”
      “像宣无虞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喜欢养娃娃过家家?那无疑是他所想象出的一个同类,”沈乾这么和郗兑论断:“他感受到自己作为邪孽的特殊,不合于世人,无法自处,所以才想象出来了一个和他同样有人类外表却缺乏人性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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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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