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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七太师(二)
颜阆在惜夜宫睡得正沉。
不知道是今天的醒酒汤没了作用、安神香点得太多,还是连日操劳过度,颜阆好些日子没睡得这么沉了。
医者从看到柳诗诗伤处的第一眼起,就暗自摇了摇头。
贺兰祁带着他那些不可见人的随从自房顶穿行而过,今夜就启程回了北境。
毛依檐这才派人往惜夜宫送了信,叫颜阆起来。
“……柳姑娘。”
他走到柳诗诗身前,双膝接地,向她郑重叩首数下。
柳诗诗没有力气来拦他,就任他拜了。
“我这一生……总在想如何才能为他做些什么……替了他,谁说就不是好事呢?”
“姑娘恩义,毛某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柳诗诗轻轻摇头:
“忘了我吧——叫他,也忘了我吧。”
美丽的姑娘阖上了她的眼睛。
坠落的星子失去了光明的外衣。
颜訚受伤那天,毛依檐在太师府接待了一位客人。
“北氐人素来自大,假使让他们得志,大墉便会处于被动地位。”柳诗诗说明来意,“他们自以为射中了燕王,可若真正的燕王,并没有受伤呢?”
毛依檐之前对她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是颜訚在殷城最得力的助手;从前在城外那座名为“清漪轩”的画舫里,二人头一次见面,也只是看了她一支舞而已。
“姑娘所言有理,我也未尝不是这样想。”
“太师……知道我与他是如何结识的么?”
柳诗诗听出毛依檐话里颇有犹豫,换了个话题,自衣襟中取出一只小镈钟。
“这是先考信物。数年前在城外,他看见了这个,便知道我是尹将军之后。”
这段故事是毛依檐不曾听说过的。
“那时我已在当地勾栏小有名气,他虽给了不少金银,那儿的妈妈却还不愿放人。他说会带我回到京中来,的确不曾食言。他将整座楼里的人用香迷晕,然后一人一骑,将我带了回来。
“我知道他有他的打算、他的抱负,也明白他处处护着我,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兴许来日会派得上用场;可我还是……情不自禁。
“他家里的人都很好,无论陛下,还是陈王殿下,亦或是太夫人。太夫人待我如亲女一般,全然不问我出身或是经历如何,甚至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嫁入颜氏。我也就有了那么一两分的妄想。
“我曾经以为,他不愿娶我,是因为我在那种地方过了些日子,他介意;可他后来告诉我——
“因为我是尹将军之女,身上流着忠臣的血脉,光明磊落;而他心性狭隘阴毒,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他害怕配不上我。
“我陪了他许多年,论及最了解他的人,我想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毕竟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太熟悉了。
“我知太师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只是若要找人扮演这个‘燕王’,除却男女之别,我有信心做出第二个他。
“还望太师能多加考虑。”
他的确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能模仿燕王、且不会泄露消息的人,难度堪比登天。可若如实将燕王中箭的消息放了出去,北氐使者得意,更不知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举。
若非北氐王贺兰祁亲自进京,或许这一招只是缓兵之计;可北氐得寸进尺,在朝堂上公然为难颜阆,这一招便成了一个关乎生死命运的赌局。
他将燕王安危、大墉未来和自己的未来都押在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上。
“是谁告诉你们,中箭的是燕王?”
颜阆对他突然而至的这句话毫无准备,自然只能跟着他的安排走。
直到皇帝的车驾停在院外,毛依檐都还在出神。
颜阆扬起的手停在半空,终是不忍落下。
他抓起毛依檐的手腕,拎着人上了马车:
“回宫。”
颜阆力气很大,攥着他的手将小臂捏得生疼。没有布料阻隔,颜阆虽是一路疾跑过来,搭在毛依檐腕上的手依旧是冰凉。
及到了晏河殿外,颜阆将其余诸事做了简要安排,遂紧闭殿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想找出一句话来说,脑仁却疼得像快要炸开。
毛依檐低着头,掀衣要跪。
“别跪我。”
颜阆哑着声音。
毛依檐重新站好。
“先前我问你,你说,让我相信你——”颜阆松开了一直揉着太阳穴的指头,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信你……你就是这样骗我信你?”
毛依檐还是没作声。
“你知不知道等他醒了他会杀了你!”颜阆冲他吼道,“就算他不亲自动手,他也有千百种方法,将你磨光了、耗尽了,然后再要了你的命!”
“我知道。”
毛依檐抬头望进他的眼睛,“我知道的。”
“那你是疯了吗!”颜阆学不来他的平静,从来都学不来,“我不能动他我动不了他,因为他是大墉的燕王!可他能动你啊!你是谁?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和那些他放在心上看重的人、和柳姑娘相比,你谁也不是。他想动你,根本不会顾忌我、顾忌旁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未熹,你要和他比谁更疯吗?”
颜阆的声音在颤抖,“你比不过他啊。他什么都不怕,你……你怕的太多了。”
毛依檐很想抱抱他,揉揉被雨淋湿的小狗脑袋,说“不要怕”。
可他像是动不了了一样。
颜阆刚刚在燕王府是真的很想给他一巴掌,硬生生忍住,是因为要护住他这个太师在众人跟前的脸面。
这会儿把他单独扯进殿里来训话,还能如此克制,已经是颜阆很大的努力了。
他很少在颜阆脸上看到如此害怕恐慌的神情——有许有的,在他从寒州回来的时候。
但不及今天。那时诸事皆尘埃落定,再有惶恐,也是后怕;今天不一样。
颜阆在害怕天亮,害怕天亮后一切的未知。
“从他们刺杀燕王开始,就是必死的杀招。”
沉默良久的毛依檐终于出了声,
“无论燕王是真伤假伤,都不重要。贺兰祁要的是整个中原秩序的混乱,好为他接下来的王霸之路扫除障碍。”
像是说着“今天吃了什么”一样平凡的小事,从毛依檐的话里,捕捉不到任何一点慌乱的起伏,
“今天不是我、不是柳姑娘,也会有别的人因为此事伤亡;贺兰祁的预想就是不留一点生机,燕王是生是死他也许根本就不在乎。只要能扰乱朝政,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颜阆说服自己镇定下来,静静地听着他讲,
“京中有北氐内应,这是眼下必须解决的事。至于旁的……”
颜阆抢先一步抱紧了他:
“旁的什么?旁的你就不在意了么?”
小皇帝踮着脚,搂着毛依檐的脖颈。胸膛紧紧相贴,毛依檐能感受到,小皇帝胸腔里极不稳定的一起一伏。
“……燕王还没醒,等他醒了……”毛依檐叹了口气,试图转移颜阆的注意。
“等他醒了,一切都来不及了。”颜阆明白得很,“柳宜襄现在是他的幕僚,襄城柳家算是他的后盾,柳放失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义女就罢了,让他知道他的宝贝儿子丢了妹妹,柳家怎么会放过你?再说京中,尹家和公孙禄是旧交,公孙禄那人做事不计后果,指不定一时冲动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再算上阿訚……未熹啊,你有多大把握,在他们手里活下来?”
毛依檐只是任他抱着,不说话。
“北氐是用了杀招不错,可是由谁来接这一杀招,原本是可控的;你偏偏自己将这事接了下来,刀就砍在了你背上。”颜阆附在他的耳边,声音并不大,却灌满了威压,“贺兰祁一箭双雕,不仅乱了朝纲,还顺带让我搭进去一个太师——这事没完。”
“京中内应当然要查,但不急在这一时。贺兰祁达到了目的,一时半会只会隔岸观火,内应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好好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未熹。”颜阆继续说,“这些年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人等着你犯错,你不清楚吗?”
毛依檐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随便一个疏漏都会让天下悠悠众口将你掩埋。你要我怎么为你开脱啊太师?!”
“你不能为我开脱。”毛依檐突然道,“贺兰祁有备而来,如今走了,往后必然要以‘中原欺骗’为由向大墉宣战。你是皇帝,在此事上为我说话,就是站在与自己人敌对的立场上。况且……还有那么多人会向你施压,你若为我开了这个先河,往后该如何在中原立威?所以绝不能、绝不要多说一句。”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颜阆声音阴沉,“你从现在起不要踏出宫城半步,无论之后什么人向你发难、什么人向我讨要你的踪迹,直到此事完全平定,没有人再会想起此事、追究其间种种——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
“我知。”
颜阆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答复,
“我们的关系从来都是我最大的软肋;不仅是我,你也是一样。当初我封你做这个太师,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坐上这个位置,不是依靠那些莫名其妙的传言关系,是靠着你自己的能力。你不是谁的附庸,所以我希望你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我不愿意。”毛依檐重复了一遍答案,不容质疑,“死得其所,是生人之幸;我不愿像个懦夫一般活着。既然是我的错,就必须由我去承担后果。”
轮到颜阆沉默了。
“原谅我。”
毛依檐低头吻了上去。
再没有任何保留的试探和推拒。他要给颜阆留下一个最深的诀别。
“派我去同北氐作战吧。我宁愿死在沙场,也不要在世人飞沫和尔虞我诈里万劫不复。”
“我会杀了贺兰祁,带回他的头颅;或是与他同归于尽,然后让魂魄回到你的身边。”
“颜阆啊,你要替我,好好看着这山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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