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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白发
萦绕在坑渊其间的云雾,把里外分成了两片天地,若说外头四季分明姹紫嫣红,这渊中的便尚是蛮荒之纪,炎热酷暑,寸草难生。自云气至下,每落一分便多一分的燥热,要把人活脱脱地蒸干了。
自这基地修成,活着身陷其中者,东方未明是第一人。星移斗转,来去数天,看他皮肉头发尽做变化,他日临水自照,要有勇气接受。
回头看此处洞天,四周裂隙纵横、浓烟弥漫,岩隙间火焰呼呼直撩天际。玄武巨龟在其中游弋,四掌拨过有鱼来而复去,形如金梭,伺机而动,不仅想把背上之人啃个干净,就是连这头巨物也要拉下水底!
巨龟掌蹼划间逍遥转了个身子,他横任他横,他狂任他狂,龟甲冰凉微微滋润东方未明灼伤的神经,轻轻起伏好像一位母亲把自己的孩子贴在胸前哄着……叮咚两声,有卷轴从衣间滑落敲着龟甲,又掉到水里去了。
此处太过空荡,一卷画轴便可惊破水中天。
但见汤上急吹着水泡一个个绽开,热浪四溅,“啪啪”声似谁执皮鞭当空舞,落处教人皮开肉绽。金鱼借势激射而出,所带水珠溅在龟甲上、人身上,弹到东方未明脸上,有声滋滋,好像把肉瞬间烧熟了一块,如此数次痛楚方才叫他悠悠醒来。
“师父,我跟大师兄一定设法把二师兄引回正途、决不让他愈陷愈深的。”“湘云,我知道,我答应你,一定把小澜带回来!”“华山危危,师兄你过去看看吧?多少帮得上忙……”“徐先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呃,声音越来越朦胧。轻轻呻吟着,东方未明左手臂虚挂,只能用右手撑起身子,五指按在满是螺旋纹的龟甲上,他一时还未意识有何不妥,好似自己一生下便是长在这片龟甲上面似的。还有自己的双手,生骨熟肉,红白参半,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表皮起褶发皱,稍微用力便可撕开一大片。
座下巨龟微颠,东方未明扶着手臂也换个姿势,脑袋依然混沌未开,尚未发现四周之不妙,直到把右脚伸入滚烫热水之中——此状好似把干柴丢入烈火之中、旋转即焦——那才不能再镇定,那才清醒过来!
看不见的火舌攀援上来,仿佛自己足太阴经里流淌的是油,哗啦啦烧上来,盆骨都变成火盆了!
“哇!!”东方未明才把右脚抽起,身子一个颠簸失去平衡、便是后仰整个人跌进滚汤之中,如此受热,登时血管膨胀、血液洪流尽由肩头受伤处喷出染红此湖,好像哪里来了一只举世乌贼吐出一口红墨水!便让那些食人的金鱼也看不清了。玄武巨龟急忙沈下摸索、用自己龟甲把东方未明顶出,那才救了他性命!
晾着的皮肉变得极薄极薄,东方未明偏着脑袋声息大喘,自项下遍体鳞伤,最近处锁骨已断、颊骨也碎,牵一指头而处处作响。他经这热汤洗头什么都记起来了,那两个姓商的歹人!!
扳过脸,目盛凶光,东方未明怒火中烧的双眸里只见浓云遮白日,浑然不知外头白天黑夜、太阳月亮!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发出的声音是轻细的、只有自己听得清楚,与此时激愤的心情浑然不衬;他呼喊,不喊上几声总觉得少了许多生的机会,东方未明要把那两个姓商歹人的所作所为诉尽天下,还有,他要把紫霞妖道修炼的邪术公诸于世,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冷静点!
越是紧张越是糊涂,你就这么照顾自己的?难怪谷月轩放心不下你东方未明,或许徐子易要看走眼了。
视线不及刚才那般长远,凭自己如何挣扎,这会凝神聚视也不过离水面数十丈,距那天坑之缘是遥不可及!搜罗刃壁,此间绝无丁点草青,只有半截枝桠横空,如此顽强地生在这般境地,是谁把它折断?哦,哦,那是自己被打下山崖时候、惊险之中伸手所够的挂枝,枝不吃力,折腰随着东方未明一起滚落下来,但也幸得这一缓冲,才教未明不至震碎五脏。他还要瞧,那断枝在眼里模模糊糊的,自己视线所见更短了。
“咳,咳咳。”喉咙里有一股血腥直冲上来、像有谁在底下打气一般,东方未明此时坐起不能,连偏过头去也不及时,只能把满口血污尽数咽下!一个半个动作都做不全,却折腾得肩头咯吱作响,他偏头看得肩膀处血还不尽,难不成自己刚刚吞下的那口由这里吐了出来?自然是笑话。右手挣扎着挪过来,摊在胸口时候他犹豫一阵,还是先送来嘴边自咬一口,要不然也不听使唤了,擦过嘴边,那才去按肩部穴位、使了两次劲才把血止住。
湘云所赠之天蚕甲子,其中经纬着了色、此时深浅不一,而热汤里的血汁来不及散开便喂了金鱼,抽开拉去的极长极长,细比头发。
说起头发,眼角有线晶莹,哪里来的华发?东方未明用指尖捻起,莫非龟甲长毛了?越牵越长,哪里是毫毛模样!捡了一根还有一根,他莫名感到心惊,嘴角什么时候含着的线头,扯出来竟也是银发!或许色不为银,勉强为灰,但绝不是黑。
东方未明自冲击入水整个人已是披头散发,只是昏了那么多时间,醒来时候又受伤口折磨,哪里还顾得乱发不乱发,顶在头上便是咯。可是事到如今,周遭的异况、身上的伤口算不上一根毛了,众生以血为本,发为血之余,与命齐衡。他像耄耋老人似的颤微着手不听使唤,五指顺入发间,却比那窈窕淑女更细致地托起自己头发、不小心掉了一根都要满天哀叹韶光易逝。
呼呼喘着气、一声赶着一声,东方未明定看之前闭眼恨不得把里头眼珠子打磨成黑水晶,千万不要让劳累欺骗了自己。“那是错觉,那是错觉!才多大的事,如何把我黑发换白头!”几根发梢挠着鼻尖,有些痒痒,他深吸一口气,经沸水洗涤依旧褪不去熟悉的味道……
只是拢起眼帘时候,双目睁开、依见飘零白发长。
想来外头的天已经披上暮色,悠悠牵来满天星斗。今日之余晖穿云洒下,此时把东方未明满手白发染成金的黄的红的。揉挲在手,指头又不是镰刀,白发如何要断如割草?纵然大片大片落下,头皮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是不久时便要脑死?这等念头一闪而过,脑后椎骨便一颗颗数着疼了下来,散入四肢,此时百骸也生出许多莫名的病来,竟让东方未明僵痛难动!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头昏目眩只余心动,心与黑暗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他像被一口风哽住,喉结滑动、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手依旧支起保持向上的姿势,他等着,东方未明等着夜的笔刷来给自己头发上一层墨色,让见者都要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瞎了的墨色、让见者都要感叹竟有黑发如夜!
夜,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银河,或划进黑暗里,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苍穹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夜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对底下的人爱莫能助。
尽管天外天很黑,黑如深沉得化不开的墨浆,却只中规中矩地存在圆砚里头。萦绕在天坑边缘的浓云,这时候是深灰色的,好似寡妇包在身上的丧服,有声呜呜,她又和着谁的哭声?
渊里,方才掉下去的卷轴这会儿浮起飘远、好似捣练女手中不小心放开的衣物,本来停住的巨龟这会儿往前滑去、赶着叼在口中。
水面波光粼粼,有鱼咬住卷轴一角,连这也要尝尝?巨龟抖颈,直把它当飞石抖出几圈涟漪之外!只这几瞬功夫,背上东方未明又咕噜滚下汤去,其身软绵绵,落水的声音也细,巨龟急忙去救,心里直怪自己贪玩。
有肉掉下水中,鱼群发情地抢着东方未明,活活要把他身上的天蚕软甲给撕开,下来的巨龟手足齐动爪蹼并用、搅出一个个漩涡那才把它们卷开去!还好这汤水并不是十二个时辰都杀猪一般滚烫,有时尚可接受、只当洗了一个很热很热的澡。这会儿巨龟托着东方未明浮上水面时候,后者四叉八仰随时都有再掉的危险。
满景凄凉。
有肢没入水中,巨龟嘴里咬着的卷轴,卷轴另一头轻拍东方未明一手,好似慈母喃喃的低劝、望儿收拾精神。泡着的东方未明却愤懑一挥,甩开这端卷轴时候、那端也扯着巨龟牙齿:他并非不小心滑落,而是有意寻死。
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自己这是被下药了,还是中毒了?何以会遭这样的劫数、会逢这样的病变!如若那时老实呆在家乡、不上洛阳来寻什么梦学什么武,这个时候都娶了老婆生了娃,平平淡淡一生又有何不可……抽搐着踢蹬着,东方未明上气不接下气像个摔倒的孩子,这个时候要等谁来哄?向各位说过的漂亮话,此时全部抛诸脑后,一副鼻涕横流模样,见之生厌。
龟甲呯呯砰砰被敲打,声声怨恨懊恼回响在胸腔里,玄武巨龟烦了,它本以为东方未明一时的折腾胡闹只由于身体的极度疲累,可是久了才知他并不打算好好恢复体力、好好寻着出口,只是想抱怨埋怨,连悔恨也从伤口处滋滋泄了出来。
这次还能有什么好脾气呢,巨龟不患不慈而患不严,它猛地裁头,满嘴尖牙啃噬着卷轴一沉直潜下水十数丈!!
心智已死,肉身存何?自己救的废物,现在亲手溺之,爱活不活!!
想着过怎样的生活,便会遇到怎样的挫折,伟大的征途会有千艰万险,平凡的日子难道得一帆风顺?生活是,在逃避困难的路上往往与它不期而遇。
东方未明想不到这只老龟会突然把自己丢下水,噗通一声往下沉去,就觉有许多手争先恐后拉住自己四肢,掐着自己脖子,按着自己脑袋,捂着自己嘴巴、鼻孔,抠着自己耳朵、眼睛。溺毙、撕扯、滚烫的死亡气息漩着压揉而来,把东方未明裹得严严实实!他睁眼看得底下骨头翻腾,好像天地间有人拿了一把巨铲、把骨块当沙子地扬起,一颗一颗靠近他来要咬下鼻子,好不面目可怕!
应当恐惧的时刻,是在不幸还能弥补之时;在它们不能完全弥补时候,就应以勇气面对它们。即使吓得半死,仍要表现得宜。用沉静去接受无法改变的事,用勇气去改变能改变的事,用智慧去判断两者的区别。要知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伤害你;你忍受着伤害,除非是自己的过错,否则永远不会真正受伤。
“滚开!滚开啊!!”东方未明目充血丝挣扎挥舞着,喊叫时候连呛了几口水,此时不觉水热,只想把周遭一条条金鱼拍死。呼哈——好不容易摸到龟背,玄武巨龟一颠,叫东方未明手指滑开去又是掉进水里挣扎扑腾,热浪都顶到肺里去了,真是见死不救?
咔咔作响,东方未明受伤的左肩经此胡乱折腾又是溢出血来,徒留一条右臂可以拍水,底下双脚无可着力,每一次踢蹬,心扯动血管都随着抽搐,这时候已经无可抱怨了。轮回流转,汤隐隐作沸,马上又要炊筋煮骨了,天地受热,绝处寻生,东方未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
东方未明想着脚下更是使劲,简直使出逍遥神龙腿了,那股狠劲,好似底下有个水鬼牵着自己裤脚,就要把它踩到地狱里去!有鱼擦到他脚底还真被踢飞,鳃盖一翻,埋骨头里去了。
哪管下头翻江倒海,玄武巨龟只是衔有卷轴悠哉划着蹼,忽然嘴巴一紧,原来卷轴泡在水里的另一头被东方未明抓住了!
放手啊,玄武巨龟一副嫌弃模样甩着脖颈,东方未明不仅不放手,更拿自己左手缠住卷轴,水里右手一按,双脚一蹬,往上一拔,如此反复,甚至被巨龟拖曳了几个圈子,方得靠近它怀里。手臂急忙拍水,总算再一次搭上龟甲,仰颈深吸一口气把右脚也抬上来,啪有一声,好像上了一层保险。
白发散乱,东方未明再不介意,左手尤与卷轴难分难舍,右手指头搓着龟甲边缘、慢慢扳住,咳,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咳咳。
若问自己何以会遭这样的劫数、会逢这样的病变,何不问自己如何能折断枝桠借得缓冲、着落之处不是硬地、汤中有一只巨龟承载着自己?这巨龟岂不是剑庐所见之物,当初只得一面之缘、如今如何出现得如此之巧?
天终究是没有绝人之路,东方未明这么想来,虽说力未必能胜天,志气到底也不受造物之陶铸了……玄武巨龟凝着碧绿的眼睛后视,背上东方未明浑然不觉。忽而有鱼纵出水面,夹带一束金光,好似从水里甩来的一支硬箭,哪里不冲,就中屁股!
混账东西,还追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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