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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回到他记忆的最初——
那是在一处弥漫着血腥与恐慌的寝殿。
皇后脸色惨白如纸,全靠身侧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冯乳母瘫坐在脚踏上,手里攥着一块被泪浸透的帕子,肩膀不住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的视线落在床榻上。朱承昌昏迷在那里,身下一片狼藉的暗红。一名医婆正俯身处理着伤处,动作很快,却依旧掩不住指尖细微的战栗。
染血的布条被不断丢进铜盆,嬷嬷抖着手点燃。跳动的火光映得每个人脸上阴影摇曳,如同鬼魅。
医婆起身转向皇后,声音压得很低:“娘娘,万幸发现得早,那口子……再往里割一寸,大罗金仙也难救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寝殿里所有带尖、带刃、哪怕只是硬些的物件,统统收走,一件不留。殿下身边更是十二个时辰都离不得人,若是醒来后,神志依旧那般激狂不稳……恐怕,需得暂且约束起来。”
约束起来。绑起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
他看着床上那具了无生机的躯壳,感受着周遭几乎将她溺毙的痛苦与无力。
我必须救她。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他再不救她,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没有半分犹豫,他闭上眼,旋即朝着那具绝望的躯壳,义无反顾地沉降下去。
穿过所有界限,他落进去了,刹那间,感官被粗暴地填满。
他感觉到了——沉重的心跳,滞涩的呼吸,还有身下那撕心裂肺的痛。
然后他睁开眼,他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了。
他拯救了朱承昌。
同时,他也拯救了皇后。
皇后脸上重现了久违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底下仍藏着惊悸,但至少噩梦暂时远去。而冯乳母和其他宫人,也终于盼回了一个不再做出可怕举动的殿下。
他彻底掌控了这具身体,他代替朱承昌活下去。
他明白自己不够聪明,好在他不觉读书是苦役,相反,那些方正的字句、严谨的经义,为他提供了一种清晰的秩序与安全感。
他投入成倍的时间与耐心,一遍看不懂,便看十遍,十遍仍不通,便抄写百遍。他相信一个朴素至极的道理:只要你愿意投入足够多的时间,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做不成的。
他的脑袋被这单一的信念填得满满当当:读书,读好书中每一个字,理解每一段圣贤的道理,然后做出符合所有人对一位“皇子”期许的样子。
他用无尽的刻苦,维系着得来不易的太平。这样,所有人都会满意。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建德帝偶尔会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有时将目光投向便殿那个角落——堆满木料与工具的角落,曾有一个身影屏息凝神,雕刻出充满灵气的稚拙形状,技艺甚至已隐隐有了青出于蓝的架势。可如今,那个角落空空荡荡,他的昌儿似乎彻底忘记该如何运刀,甚至对木料本身也失去了所有兴趣。当建德帝试探着提起,却只会得到一种礼貌却疏离的迷惘,仿佛那曾共享的秘密与快乐,从未存在过。
建德帝会在心里轻轻叹口气,随即又宽慰自己:孩子长大了嘛,总是要丢开些孩童的玩意,去担更重的担子。
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也确实一切都在好起来。
看,他做到了。他想,这就是他来这具身体的目的,是他与生俱来最重要的任务:让这具身体活下去,让爱这身体的人,重新快乐起来。
哦对了,他还有了名字,朱衍徽,这是先太子的名字,如今也成了他的名字。
衍徽。掩讳。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两个谐音,真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名字啊,他可不正是掩藏在这副躯壳之下、一个不可告人的隐讳么?
这名字很适合他。
日子在书卷与规矩中平稳流淌,直到他遇见一个特别的人。
她叫裴泠,是已故泗国公的独女,作为功臣遗孤被接进宫中学礼。她很特别,与宫里所有人都不同。她聪敏过人,那些需要他反复琢磨的经义策论,她往往一点即透。更让他诧异的是,他偶然发现,她竟会在黄昏时分偷偷溜到景运门附近,向轮值的锦衣卫请教拳脚功夫。
一个国公贵女,为何要习武?难道想效仿古时的女将军么?他感到不解。
他对女子本就没有太多额外情绪,后宫女子虽多,他却鲜少接触,也无意接触。可对这个裴泠,他却莫名生出了一丝探究的好奇。
她一定是个奇妙的人,认识她,或许能带来一些前所未有的鲜活的体验,那是这座宫殿里任何人都无法带给他的。
想认识她的愿望强烈得难以按捺,他注意到她与司礼监掌印王牧往来颇近,便鼓起勇气去拜托王公公居中引见。
他终于认识她了!
那份喜悦是真切的,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到她面前,说出那句练习了许久的“裴姑娘”。
可是,可是……
她真的好冷漠啊。
他搜肠刮肚地寻些话题,关于功课,关于见闻,她的回应总是极其简短,不会超过两句,声音清凌凌的,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丝毫延展交谈的意愿。无论他说什么都像一颗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咚一声后,便只剩下无波的寂静。
怎么办呢?他不仅束手无策,还无可奈何地察觉自己竟愈发喜欢她了,甚至喜欢她那份拒人千里的冷淡,那让他觉得真实,不像宫里其他人总是隔着一层模糊的笑脸。
时光如檐下滴水,不急不缓地又淌过了几个春秋,这具身体二十岁了。而这份隐秘的注目,也终究没能逃过皇后的眼睛。
他原以为皇后会不悦,会责备他耽于私情,不务正业,他甚至准备好了接受一场训诫。
然而相反地,皇后非但不生气,反倒紧握他的手,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我儿终于开窍了!裴泠那孩子,出身、品貌、才学皆是上选。好,甚好!母后这便去与你父皇商议,择个吉日,为你二人赐婚!”
赐……婚?
他整个人都懵了。
成婚这件事遥远得仿佛只存在于书册戏文之中,他习惯了独自一人,习惯了与这具身体的秘密为伴,“妻子”这个概念于他如同天边星辰,可见而不可及。
但是……如果成婚了……
那是不是就能日日见到她?晨起、用膳、读书,甚至只是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但那种拥有陪伴的实感,光是想一想,心口就涨满了温热的憧憬。
可这至少也得先问问她的意愿罢?
她会愿意吗?
赐婚……对她而言,会是欢喜,还是一道枷锁?
“裴姑娘,”他垂着眼,视线只敢落在地上,“母后她……可曾与你提过?便是赐婚那桩事。”
他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又急忙补道:“我这般贸然来寻你,实在唐突,可我总觉得,非得亲口与你说一回才成。这婚事并非父皇与母后定的主意,那是我自己的念头,是我跟母后求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攒足勇气,将那句话轻轻推了出来:
“我想娶你,因为我心悦于你。”
话音落下,他才极小心地抬起眼,目光悄悄掠过她的脸:“……你呢?你可愿意?我不愿你是因一道旨意、因身份规矩才嫁我,所以,我想亲耳听你说。”
她静静望着他,目光里无甚波澜:“殿下此刻来问这些,又有何意义?若殿下当真在乎我的意愿,便不该在向娘娘请旨之后,才来问我。”
他被问得怔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无措的慌乱:“是我考虑不周,对不住,那时……是一时情难自禁,便跟母后坦白了。”他抬起眼,这一次没有躲闪,目光恳切地望住她,“那么如今,我能否知晓你真实的心意?”
“殿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我无意成为睿王妃。”
他张了张嘴,良久才道:“为何?”
“因为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这真是太糟糕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法消化这件事,虽然理智上明明做过最坏的准备,知道她大抵是不喜欢自己的,可当那句话真的从她嘴里吐出时,却远超他所有预想,狠狠凿穿了他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心理防线。
也许……还是我太弱了罢,他茫然地想,弱到连承受一句“不愿意”都觉得艰难。
他感觉头顶的太阳熄灭了,再也不会照耀他了,他被抛进一口深井,只能困在潮湿的阴暗里,任由自己无可挽回地萎蔫腐败下去。
他接受不了。
意识像潮水般向后收缩,退到连他自己都难以触及的深处,他不再试图面对,不再试图消化,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他需要时间,于是,他沉了下去。
一片混沌的空白之后,朱承昌在这具身体里醒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长得没有边际的梦,梦里有许多破碎的影子与声音,但此刻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抓住。
万幸,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乳母,她心中一暖,刚想开口,却蓦地怔住——
乳母鬓边的白发,何时变得这样多了?眼角的纹路,何时刻得这样深了?记忆里乳母温暖丰腴的脸庞,如今竟如此干瘦,透出掩盖不住的苍老感。
一股莫名的不安悄悄爬上心头,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她的手掌变大了,她的手臂、她的腿都伸展到了一个陌生的长度,样子似乎还是她的样子,可也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被强行拔高拉长,硬生生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
她转过身,极小极小声地,问向正在擦拭香炉的年轻太监:“今、今年……是哪一年了?”
太监闻言停下动作,恭敬地垂首答道:“回殿下,今年是建德三十八年。”
建德……三十八年?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在天灵盖上,炸得她耳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她记得自己睡前……分明还是建德三十二年!
六年?整整六年光阴,就在她一场长梦里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她已经……二十岁了?
为何她没有这六年来的任何记忆?那两千多个日夜,她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见了谁,做了什么……一片空白,干净得像被人用刀子齐整地切去了。
这实在太可怕了,比任何噩梦都要可怕。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打起寒颤,一个念头如同本能般升起: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要是被发现她凭空丢失了六年,对中间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他们会怎样看她?一定会把她当成失心疯的怪物,然后……然后她就会被关起来。
对,不能被别人知道!
尤其是……绝对不能被母后知道!
她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将脸上所有惊惶失措的表情一点点强行扼制住。
必须装下去,她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必须把这可怕的秘密永远封锁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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