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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忘情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间忘情者
(蔻燎)
凛月隐云,星河如练。
暗室。
古道拿着一张烘干压实的雪白人皮,在桌案边调色描画,画一笔扭头看一眼闭目养神一声不吭的曲探幽。
瘦马就学着曲探幽坐在墙角生闷气,曲探幽颦蹙眉宇,他就跟着颦蹙眉宇,曲探幽叹息一声,他就跟着叹息一声,学得有模有样,颇含趣味。
曲探幽虽然比不上从前睿智,但也感觉出瘦马在故意学他的一举一动,忍不住道,“你真讨厌。”
“没你讨人厌,曲狗。”
“我不是曲狗。”
“你不是曲狗,谁是曲狗?”
“你学我也没用,你外形和我不一样,熟悉我的人是能看出来的。”
瘦马哼哧一笑,乐得颠来颠去,“古道,你看,都说曲探幽是个傻子,我怎么感觉他一点不傻呢?”
“他的傻,是与他以往相较,可不就是傻子了吗?”
古道在砚台边刮了刮毛笔,头也不回道。
瘦马把自己的上身下-身和曲探幽的比划了两下,“哎呦”一声,大惊小怪道,“古道,这曲狗说得有点道理,我和他身形真的差了很多,他的肩膀比我宽几尺,他的腿也比我长好几寸,这要是混入曲朝皇宫还没开始怎么着,曲朝皇帝就下令诛杀我这个假太子了!”
“还有三个月,你可以慢慢练宽肩膀。”
“那腿呢?我已过了十八,大抵长不了个儿吧?这咋整?”
“嘁,你不会在鞋子里垫点东西吗?”
“也对啊!”
瘦马想通了后,不再提心吊胆了,自信满满地继续学习曲探幽靠墙的动作,顿了下,突然想起什么来,压低嗓子对古道说,“古道,我还记起一个地方,我也需要找东西垫垫。”
古道捏着毛笔,十分不解地回眸,“哪儿?”
瘦马悄摸拿手指头撩了撩曲探幽胯-部的衣料,笑意深长。
古道领悟了,白眼一翻,无奈道,“不是说了不提这件事吗?你又让我想起来了!操!”
两人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曲探幽就独自默默发呆,偶尔被他们吵得剑眉轩动,避之不及地转身,拿手堵着耳朵。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古道瘦马异口同声道,“谁?”
门外道,“古道大哥,瘦马大哥,少阁主说,你们得回去歇息了,换我们来守着,我们——会好好照顾曲朝太子的。”
既然是少阁主安排的人,那便没什么好逗留的,古道瘦马答应着,收拾东西出了暗室。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鱼贯而入了十几位高大的黑衣男子,把小小的暗室塞得无处下脚。
曲探幽嗅到一阵诡异的危险气息,猛然睁开眼,望定面前乌泱泱的黑色人头,面容骇然,“你们……”
话音刚落,其中一黑衣男子扭着沙包大的拳头就朝曲探幽脑门擂去,巨大的疼痛登时席卷着四肢百骸,曲探幽眼前一黑,重重地侧摔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暴雨如注般的拳打脚踢,棍棒挥舞,一招一记全部敲在曲探幽的身上,闷响不绝。还未痊愈的鞭伤被殴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泥泞,把地面染得斑驳黑红。
拳脚无眼,势不可挡。
曲探幽被十几人踢来踢去,骨头挫响,疼得发不出声。
“曲狗,去死!去死!”
“曲狗,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当初你攻打蓝穹的嚣张劲儿哪去了?你不是很神气吗?哼,你老子攻打枫林和曲水,你长大了又攻打蓝穹,你们两父子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去死吧!”
“嗐,猪狗多可爱,猪儿能吃肉,狗儿能忠主,他们配不上猪狗的名字,他们就是杀人如麻,毫无人性的恶鬼,是老天爷都不稀得收走的恶鬼!”
“对!恶鬼!今天就让你再死一次!”
黑袍被血水泡得湿粘,眼眶侵-入血液,曲探幽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发丝盖住他青紫的脸,看不清他眼底有无泪花。
一黑衣男子打得亢奋无比,一手揪起曲探幽的胸襟猛的把人提起来贯到一面墙上,“嘭”一声,骨碎般清晰的震响掠来,恐怖至极。
曲探幽躺回地面,岿然不动,连胸口的起伏也细微到轻易发觉不了。
那些黑衣人一愣,走过去摸了摸鼻息,吓得愀然色变。
一人道,“死了?他死了?”
另一人推脱道,“不是我,不是我,刚刚是他摔的,必是把脑袋摔墙上了,怎么办?我好像没试出鼻息……他……”
被指认的黑衣人破口大骂,恼羞成怒,“你放屁!污蔑!我就轻轻地摔了一下,他是被你们打了这么久才受不了的,我没用劲,不是我!根本不是我!”
“怎么办?他要是真的死了,我们该如何和少阁主交差?少阁主不过是喊我们来教训曲探幽,暴打一顿即可,没吩咐我们打死啊……”
“完了完了,落花国的公主还在枫林仙境,我们怎么解释?她的丈夫死了她不就是寡妇了吗?她会恨死枫林的。”
“呃,就说曲探幽自己不小心撞墙了……”
“他有那么蠢吗?”
“他不是个傻子吗?傻子撞墙很正常吧?”
“很正常吗?”
十几人嘀嘀咕咕,嘈嘈杂杂,讨论得正起劲,暗室的大门却响起了铁锁碰击的声音,下一秒是门板被“嘎吱”推开。
众人齐刷刷站起来,挡在一动不动的曲探幽身躯前,恭恭敬敬地俯首道,“少阁主!小的给少阁主请安!”
枫铁屏瞟瞟他们身后,抿一抿唇,魁梧的身材俨然崔嵬山峦,教人心生畏惧,他低声道,“如何?他现在如何?”
“额,少阁主,咳咳,他受不住疼,昏过去了。”一人颤巍巍地撒谎。
枫铁屏一把拨开他们,走到曲探幽脚边,居高临下看定对方遍体鳞伤的模样,眉头一抽,勃然变色道,“谁让你们下这么重的手?”
“回少阁主,我们,我们也是为了枫林……忍,忍不住。”
“滚!”
“是,是是是!”
一群人忙不迭作鸟兽散,跑得一溜烟儿。
枫铁屏伸腿踢踢曲探幽的腰,对方安静不动,他蹲下身,探探鼻息,心口“咯噔”,出手使劲按压着曲探幽的胸膛,仍旧无果。
“曲探幽?”
无人应。
枫铁屏难以置信的直起身,在暗室里转圈踱步,额心冒了一层层冷汗,拳头一下子砸在墙壁上,指缝瞬间钻出了蛇形的红液。
古道和瘦马还没学会曲探幽的举止,曲探幽却一命呜呼了,这还如何假扮太子混入曲朝,这步棋硬生生被他的妒忌给摧毁了。
他旋身欲走出暗室叫医师过来,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怎料刚一抬脚,脚踝便被一只血淋淋的大手骤然攥紧。
宛如地狱的鬼魂伸出了索命的爪牙。
“咳……”
地上的曲探幽吐出一滩黑血,目亮似火,额头的血水淌进眼眸,衬得他仿佛生了诡谲的一双血瞳,恐怖已极。
他阴森森一笑,露出染红的皓齿,逐字逐句道,“我没死,你失望了?”
那一刻,枫铁屏感受到了蟒蛇绕颈的窒息,喉结滚动,险些渡不上气。
.
枫铁屏遣来枫林仙境的医师秘密救治了一夜,曲探幽止血敷药后,大难不死,身上包扎着大大小小的绑带,没几处好地方。
他却不痛不痒,连喝了两大碗黑糊糊的药。
枫铁屏坐在桌边,捏了捏硬邦邦的眉心,沉言嘱咐道,“你挨打一事,千万不能告诉春还公主。”
曲探幽一怔,默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由上至下,由下至上打量着枫铁屏的外貌身形,一手支头,嗤笑道,“落……姐姐吗?她目下何在?你既怕她知道,何必找人动手呢?”
“因为,她对你太好了。”
枫铁屏冷笑道,“明知道你是个傻子,还想方设法要留你活下,你哪里配呢?”
曲探幽眸渊深不见底,手指扣扣桌角,环视四周的布置,垂下眼睑,笑而不答。
此后的五六日,曲探幽远离暗室,移去了一普通厢房,每天有医师过来为他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枫铁屏也严辞教训了那十几个黑衣人没轻没重的手脚,罚他们面壁思过,三天不准吃夜宵。
曲探幽没有忙着让枫铁屏带自己去见落花啼,而是一日三餐正常吃下,一日三药正常喝罢,养精蓄锐地疗伤,多余的时刻就闭目睡觉,两耳不闻窗外事。
第六日,霞暮。
落花啼左诓右骗终于打探到了曲探幽居住的准确位置,趁着天色渐晚悄无声息地来了。
曲探幽被锁在一间逼仄的四方小厢房,里面一架破床,一张桌椅,一盏孤灯,凄凄凉凉,清清冷冷,连块盖身体的软毯也没有。隔着红木雕花窗,落花啼看见曲探幽抱着胳膊蜷缩一团,背对窗口,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挨着冰冷的墙壁入睡。
喉头一梗,鼻尖酸酸的,她慌忙地掏出自枫铁屏那套来的钥匙,三下五除二把门打开。
“咔嚓。”
铁锁跌地,贯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床上的曲探幽周身伤痕,气力不逮,耸耸眉峰,半掀眼帘朝门口瞥一眼,立时一跟头坐起来,定定地深望着多日未见的落花啼。
他手足无措,一会儿颦眉,一会儿眯眼,手指甲嵌进掌心,抠出湿润的血痕,他注视着落花啼,注视着,仿佛历经百年千年都没认真看过她。
该说是落花啼陌生,还是自己太陌生了?
曲探幽得不到答案。
“姐姐……”
他磨凿牙齿,压低音嗓,艰涩道。
落花啼一进门就看见浑身淤青的曲探幽,第一眼她还以为看花了,仔细凝睇,果然是曲探幽,只不过被人打得快要面目全非。
她冲过来翻看曲探幽的手臂脖颈面颊等地的皮肤,抖抖唇角,遏制不了怒涛,“你被打了?你被何人打了?是枫梧又找你麻烦吗?沧粼,对不住,我现在才找到你被关在何处。”
“沧粼?”曲探幽眼睛眯得窄成一条缝,睫翼覆下,看不清他的神色是什么意味。
“嗯,沧粼,你是沧粼。”
曲探幽反手钳制住落花啼的手,语气怪异,反问道,“姐姐,你在心疼我?”
他说,“姐姐,我喜欢你叫我沧粼,很喜欢。”
说完,凑上去亲了落花啼嘴唇一下,两臂收紧对方的腰身,收得落花啼难以呼吸,他呢喃道,“姐姐,你能一直坚定地选择我吗?就像在枫林仙境里这样,一直选我。”
落花啼摸不着头脑,诧异地张张嘴,道,“沧粼,你怎么了?”
“姐姐,你回答我。”曲探幽凤目一扬,字字铿锵道,“你能不能只要我一个人?只选我一个人?”
顿了少顷,落花啼摸摸曲探幽的头,柔笑道,“好,我只要你一个,只选你一个。等会我领你出去,枫铁屏答应我,可让你出去透透气。”
“嗯。”曲探幽把脑袋埋进落花啼的肩窝,猫儿似的拱了拱。
“这几天我偷偷研究枫林仙境的地势,发现了几条溪流。枯藤昏鸦说要从某一溪流潜水游出甬道,顺着地下暗河便可通向外界的龙怨潭。但目下时至冬季,龙怨潭会结冰三尺,难以出去。得等到春天来了,冰雪融化方可出了枫林仙境。”
“嗯。”曲探幽吸着鼻子,嗅嗅落花啼雪白颈部的芳香。
“只是不知哪条溪流可通到龙怨潭……沧粼,你养好了伤后,我们一起悄悄地找一找?”
“嗯。”曲探幽撩起一丝眼缝,手上的力道重了三分,他抱紧落花啼,耐人寻味道,“姐姐说什么,我都依的。我相信姐姐能带我出去,我相信。”
落花啼笑了笑,回手去揽曲探幽的后背,两人相拥,不言不语。
曲探幽合上眼睫之时,脑内涌来一阵钝痛,细如微尘的零星记忆宛如遮天蔽日的大网将他束缚住,愣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逃匿不开。
他记得,他记得,他全部记得了。
曲水河畔,打铁花。
曲探幽不看打铁花,手上一攥落花啼的肩膀,把人扣到怀里,在打铁花冲向漆黑天幕的一霎时,俯身垂眸,捧着落花啼的脸蛋重重地吻了上去。
舌叶吮吸,牙齿轻刮,双方的呼吸和津-液搅和得昏天黑地,彼此难分,不给人喘息的一丝余地。
逆兽隧道,风雪中。
曲探幽眸色深了几度,挫齿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冷血的女人,孤待你不薄,你却屡屡不识好歹。”
落花啼一甩胳膊,想挣脱曲探幽的控制,怎料对方脑子抽疯,俯身靠近,一把抱住她就吻了上来。
这场匆匆忙忙的接吻,以一个匆匆忙忙的巴掌落下帷幕。
风竹幽居,赴宴前。
曲探幽胸膛一疼,发丝飘扬,鼻息间先是钻进迷离的花香味,再是一柔软的人儿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双手紧紧环抱他的腰,昂起美貌的脸,勾唇粲笑。
曲探幽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此等画面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俯视着抱紧自己的落花啼,狭长的眸子眯出危险的弧度。
他伸手欲推,下方悠悠飘来一句话,“我想你了。”
曲探幽还处于落花啼主动抱他的震惊中,面上一阵黑一阵白一阵红,他眼珠一转,捏起落花啼的下颌,挑眉,“哦?你会想孤?”
落花啼的眼神很真挚,真挚得绝无破绽,“谁知道呢?我也以为我不会想你的,可回到落花王宫数月,我总会无缘无故梦见你,大抵是在想你了。”
逢君行宫,大婚后。
曲探幽一手揽住落花啼的腰,一手扣住落花啼的后脑勺,堵上那两片香唇,肆意侵-占。
声音嘟囔道,“公主殿下,你不开心吗?”
“嫁给孤,你一定不开心吧……”
曲水沣都,酒肆摊。
一声音冷冷道,“孤也来向你道别,你会期待再次看见孤吗?”
那声音又道,“落花啼,再会。”
再会。
落花啼再会,再会,一次神识清醒的再会,没想到竟耗费了这么多荒唐的时日才能做到。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好好地与你道别,让你记得我依依不舍的目光,而不是你醉酒醺醺,不省人事,什么都不知情。
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再也不想就此错过下去了。
我要抓紧你,同时你也别轻易松开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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