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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六太师(一)
北氐王离京前夜。
谁都没想到贺兰祁真的安安分分在殷城度过了一段时日。北氐使臣再未作乱挑衅,贺兰祁的到来似乎并非是为了替自己人摇旗呐喊,而是为了两国相交的长远考虑,也为了在自己当权的前几年能有个较为稳定的内外环境。
颜訚还是没有醒,所幸贺兰祁也没有再提出要见燕王的请求。胡太医想尽了各种法子,颔上短须都掉了一茬接一茬。余毒祛尽后按理说颜訚早就该醒了,可等了这么些天,还是一点动静也无。
颜阆最近的精神也不是很好。负责秋试的史大人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怎么的,放进来了好几个除了身家背景一无是处的纨绔,在朝中京里惹出不少事端。事情越多,皇帝的性子就越暴躁,要不是京中有外族使臣,多少得给自家人留些薄面,其中几件只怕要见点血光才算完。幸而贺兰祁那边安静了些日子,不然颜阆真是分身乏术。
贺兰祁与一众北氐使臣要走,颜阆怎么说都得安排个酒席稍微说两句做做样子。北氐使臣几乎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猛士,刚过二十的贺兰祁夹在里边,倒更像是个中原小伙——说是瘦弱也不为过。真看不出为何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竟能成为这群壮汉的首领。
北氐人擅饮酒,为了抵御寒冷,北境的酒多是烈酒,喝上几大缸也不会倒。颜阆本意是想让这群人吃饱喝足了早点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好赶路,谁想到这群人越喝越起劲。若不是贺兰祁在场,一个个都巴不得将晏河殿当作寻欢作乐的歌舞场。
点金瓷杯又见了底。颜阆右手拿着杯子,转着杯底晃了一晃,毛依檐就从侍者手里接过长嘴壶,双手给他倒上:
“最后一杯,陛下不能再喝了。”
毛依檐轻轻对着颜阆的耳朵吹了一句。
“好,”颜阆轻声答应,“这群人怎么还不累。”
“……”毛依檐叹一口气,“北氐政权刚刚更迭,贺兰祁用的使臣必然不会是之前那些惯与外族交涉的老一辈。越是头脑简单又忠心不二的,他越会重用。”
颜阆面上现出倦色,思维却很清醒:“真希望他和他这些部下一样头脑简单。再等两刻吧,两刻后他不走,朕叫他走。”
“嗯。”毛依檐悄然退开了。
贺兰祁一直留了一只眼睛观察前面的动静。颜阆一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就知道,是时候该告辞了。
“多谢皇帝陛下款待——臣下明日还要带诸位弟兄回家去,就先——”
他刚想往前踏一步,脚下一歪,堪堪滑倒在矮几上,把桌案上果盘酒盏扫得乱七八糟。
“哎唷唷头儿!”边上吃酒的使臣急忙眼疾手快地将他搀住,“摔着没啊头儿?”
贺兰祁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抬眼看向颜阆:“从前总听人说中原的酒不比北境的烈——今日让皇帝陛下见笑了。”
“无妨,”颜阆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阁下既然醉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一早也好启程。”
贺兰祁把仅剩的一条手臂抱在胸前,行了个礼:“那臣下先告辞了。”
说着他要转身往殿门处走,又在半路跌跌撞撞,险些被氍毹绊倒。
“……阁下今夜贪杯,需不需要朕遣人送你一行回住处去?”颜阆好心好意开口道。
贺兰祁对自己在殿中接连失态也十分过意不去,企图挽留最后一点颜面:“不、不必了,多谢皇帝陛下,我……臣下自己可以回去。”
颜阆也不再坚持:“那朕就不送了。阁下慢行。”
贺兰祁带着几名使臣相互搀扶着走出殿门。颜阆终于松下来,向后仰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
“陛下闹得头疼,要不要去后殿休息?”毛依檐似乎是准备离开的样子,见颜阆没精打采,便问了一句。
颜阆睁了眼,眼中尽是一色清明:“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就行;醒酒汤早备好了,我叫人热一热,喝了再睡。”
毛依檐点点头。
“你去吧,不用管我。”颜阆道。
毛依檐再点头,放下衣袖,做了个招手的动作:两侧小门十数黑衣暗卫鱼贯而出。
“只希望北氐王是真醉了。”颜阆嘟囔了一句。
毛依檐带着人远远地跟在贺兰祁众人身后。眼见众人拐进了颜阆给他们安排的院子,毛依檐又在院外守了一会儿,果真见到贺兰祁独自出来。
然后见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吐了。
毛依檐:“……”
吐了一场,贺兰祁神思清明许多,顺着官道信步往前走。已近腊月,大墉的夜风并不温柔,但比起北境的刺骨冷冽,已要好了不少。贺兰祁步伐不稳,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弦月追着他的脚步,却远远地追不上。
贺兰祁似是无意一般,勾着那抹月色,轻巧地落在那扇对他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笃笃笃——
毛依檐屏住了呼吸。
片时,门里传来脚步声。
“天色已晚,王上请回吧。”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贺兰祁借着门缝往里瞥了一眼:“我知你家王爷还没歇息,今日是特来辞行的,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我家王爷说了,请王上——”
“青瓷,”小姑娘刚要再次拒绝,院里远远地传来一声清冷命令,“请王上进来。”
小姑娘思索片刻,还是开了门,让贺兰祁进府。
门一关好,毛依檐便指挥身后暗卫将燕王府大门围住。
墙外看不到府内动静,毛依檐只能仔细听着院里一草一木的细微声响,试图从风吹草动里探听一二。
不多时,门再次被打开。贺兰祁向柳诗诗道别。
“王上如今有此担当,是北氐万民之幸。”柳诗诗说。
“殿下谬赞了。”贺兰祁嘴上这样应着。
只有贺兰祁自己知道四年前颜訚对他说过什么。如果当年的燕王会说出那样的话,那今天的“燕王”就不可能说出“北氐万民之幸”这种话。
“你不配。”
当年的颜訚如是说。
贺兰祁心中一个模糊的想法愈加清晰。
当年能一剑断他臂膀,可见燕王臂力过人。且那把剑是重剑,也不似女子常用。
再者……
在他还未进门时,东边厢房的灯是亮着的;他进门后没多久,那个侍候“燕王”的小姑娘悄悄离开了一回,去将房里的灯灭了。
如果这府里只有燕王一人,东边厢房的灯,又是给谁点的?
“当年两军交战,多谢殿下手下留情,还给我留了一只手臂——”
贺兰祁这句话引起了毛依檐的警觉。毛依檐抬起手,府外众人随时准备冲进去;最不巧的就是大门敞开,一旦外面动静太大,贺兰祁必会有所察觉,暗卫也不敢靠得太近。
“……王上不是说,要与本王冰释前嫌么?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来了。”柳诗诗也觉得不对,下意识往东厢房的方向挪了一步。
这一步更坐实了贺兰祁的疑心。
“姐姐,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仿中原样式的广袖中传来箭矢上膛的机关声。贺兰祁抬起唯一的手臂,小弩刚好瞄准东厢房灭了灯的窗纸。
柳诗诗瞳孔骤然紧缩,飞身挡在贺兰祁抬手的方向。
正中他下怀。
“果然。”
一支短箭自贺兰祁袖中蹿出,这一回没有瞄准东厢房,而是正对着柳诗诗。
毛依檐挥下手势,精锐暗卫从燕王府大门直驱而入,将贺兰祁围在中间。
“太师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在自家国都刺杀别国首领么?”
贺兰祁手中仍执着弩|箭,歪着脑袋,话中蔑视杀意毫不遮掩。
毛依檐没理他,先上前察看柳诗诗的状况。短箭箭簇已没入前胸,暗红晕纹顺着她衣衫的纹路向外扩散。
像是栽种了一簇盛放的曼陀罗。
“还是……搞砸了啊。”
柳诗诗叹道。
贺兰祁下手太狠,毛依檐又非医师出身,不敢擅动,只能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去叫医者。
然后毛依檐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一旁,自己走到包围着贺兰祁的这边来。
“北氐使臣与大汗两次三番在我大墉领土伤人,这账,又该如何算?”
贺兰祁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温润润的读书人,也会有这样冰冷视他如死物的目光。
耐不住他脸皮厚,单是嘴上功夫,伤不了他分毫:“太师大人,墉国国君推出一个假冒的‘燕王’来骗我,这事若传出去,你们皇帝也不好过吧——”
毛依檐似乎并未被他这话打动,一面防范着他下一步的动作,一面顾念着柳诗诗那边。
“还是……墉国太师欺君瞒上,找了个假‘燕王’,连国君也一道骗过了?”
毛依檐把手放在了腰间剑柄上。
白底鎏金剑鞘,剑身长而纤细轻薄。
许久未曾出鞘了。
“太师大人,我们本打算明日便要回去的;倘若你现下将我杀了,你猜一猜,明天北境接应我的人等不到我,他们会不会直接打进来?”
毛依檐嘴里泛起一股血腥气。下唇被他生生咬破了。
“想动手?那就拔剑啊。太师大人是不敢么?”
毛依檐眯起了眼睛。他从未如此痛恨过“太师”这个名头。
如果他不是大墉的太师,他大可现在就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北氐王大战一场,无论胜负,好歹为柳诗诗报一箭之仇。
如果他不是太师,无论今夜贺兰祁是生是死,他都不必担一点干系。
如果他不是太师,他也许根本不必卷入这急流漩涡之中。
“你不敢。”
贺兰祁说中了他心中顾虑,
“商量一下,今夜你放我走,来日两国交战,若见了面,我不为难你。”
暗卫带着医者匆匆赶来,闯进门里。
毛依檐往旁边的方向投了一眼。
“燕王,是在那边吧?”贺兰祁指向东厢房。
毛依檐没多说一句不该说的,也没多看一眼。他单听身周动静就知道靠近东厢房的墙头翻进了许多并非己方的人。
“你放了我,我也没兴趣再多此一举;可若你执意要杀我,我定会带着他同入修罗地狱——太师大人,敢和我赌一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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