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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拨
肖凛趴在地垫上,头埋在乱糟糟的衣裳堆里。白亮的月光从云隙间透出来,洒到他半张脸上,晃得他皱了皱眉,眼睛不甚清醒地睁开了一条缝。
“殿下?”贺渡凑过来摸了摸他的脸,“醒醒,别在这里睡。”
肖凛浑身酸胀,手脚发软,像被丢进臼子里被舂了千八百遍。他受过那么多伤,都没有体会过这种夹杂着欢愉的离谱痛楚。他咕哝了句什么,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贺渡怜惜地拢着他散乱的长发,俯身轻声道:“我抱你去洗澡,好不好?”
肖凛眨了眨眼,看清他噙着笑意的俊美脸庞,含混地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你个...你个......”
“你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贺渡哭笑不得地道:“我真没别的意思,你要不想动,我打水来给你擦身子。”
“不要。”肖凛立马回绝,他才不要在这四面漏风的地方擦身子,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把自己扶起来。
贺渡把他揽进怀里,捡起衣裳裹好,抬着他两条腿,把他稳稳抱了起来。
肖凛双腿搭在他腰两侧,腿没有支撑在空中晃来晃去,他又没有体力支撑自己挺直腰背,只能圈住贺渡的脖子不让自己东倒西歪。
这要让贺府的下人瞧见,估计都以为他们家贺大人捡尸去了,自己的脸皮不得碎成渣渣。肖凛讪讪地想着,赶紧把披着的衣裳袖子拽过来裹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扫视四周。
还好,一路上没碰到人。贺渡踢开浴房门,把他放在躺椅上,亲自兑了热水,却没把他放进浴桶里,而是沾湿了条布巾,半跪在他身前给他擦起了身子。
肖凛现在确实也不能在浴桶里久坐,擦身子都得趴着。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了,就瘫着任贺渡伺候。
“难受吗?”贺渡问。
肖凛道:“还成吧。”
“你这不像是还行的样子。”贺渡轻轻碰了下他的睫毛,眼里都是血丝,“我还没使劲呢。”
“滚犊子。”肖凛拍开他的手,这还没使劲,再使点劲他就要进医馆了!
贺渡笑着在他眉心亲了亲。
过了一会儿,肖凛道:“你之前说要收拾司礼监,什么意思?”
贺渡道:“京里的威胁越少,你进京的行动才会越稳妥,蔡无忧必须得死。”
肖凛不屑地哼了一声:“重兵之下,什么心眼子都是虚的。他算什么东西,再有心计抵得过我的枪杆子么。”
“但退兵之后,还有新的朝局要立。”贺渡道,“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迟早都得清干净。殿下也不想将来还有司礼监重明司斗来斗去、拉帮结派,把朝政搅得乌烟瘴气吧。”
“你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为以后铺路了?”肖凛意外地道,“你想怎么做?”
贺渡不答,只弯着眼睛凑到他眼前,道:“我的靖昀,穿上裤子就开始忧国忧民,你现在不应该跟我谈情说爱吗?”
“......”
肖凛被他恶心得不轻,攒足了劲儿抽出手把他的脸推开了。
“说正经的。”肖凛道,“九月初九,我‘死’了以后,我要离开长安。”
“嗯。”贺渡把布丢回水里,“从这里回西洲,快马加鞭,七日够了。”
肖凛扶着他的肩,撑着身子坐起来,道:“不,我要先去一趟巴蜀。”
“找巴蜀王?”
“对。”肖凛道,“慕容少阳态度不明,我要亲自去见他。”
在此前筹备返西洲时,他就提过这一点——如果巴蜀不肯与西洲站在同一阵线,极可能成为血骑营最大的阻碍。为了少走弯路,也为了不让更多将士白白送命,他有必要去亲自见一见巴蜀王。
“还有朔北胶东。”肖凛道,“京师的事不是我一家之事,大楚藩王都该知情,如果他们不信我,我也得预先想好最坏的结果。”
贺渡一边听着,一边把衣裳套在他身上,道:“你可能想的太复杂了。”
肖凛一愣:“什么意思?”
“边地藩王最清楚御敌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最清楚被京师背弃是什么滋味。”贺渡道,“更何况,你最后的下场还是‘死’在长安。殿下和西洲王府的功绩,自始至终只有长安在装看不见,天下人都心知肚明。”
肖凛沉默片刻,道:“但愿吧。”
原本他打算当晚赶在宵禁前就回庄子,但没料到自己别说站着走路,就是坐久了都难受,只好在贺渡这里歇了一晚上。
翌日一早,贺渡天不亮就上朝去了,戴着那枚合欢花领扣,临走还在肖凛床前腻腻歪歪:“要不别走了,就住这儿吧,我把殿下藏起来,宫里发现不了。”
肖凛趴在枕头上头也不抬:“少得寸进尺,再跟你待一天我就散架了!”
“我又不是禽兽。”贺渡无奈,“不过让你在这儿住,跟之前一样而已。”
“那也不行。”肖凛道:“我被赶出来了还要偷摸回来跟你睡,庄子里一大群人,我怎么跟他们说。”
“住在世子妃家里,不是理所当然?”
“滚蛋!”肖凛失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贺渡被他三推两推推出了家门。他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爬起来吃早饭。
他身上没带药,好在贺府里有先前给他准备的备用轮椅。他刚咬了口包子,就听见一阵“啪嚓啪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一道人影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哐啷”一声,把一个大药箱子摔在了肖凛面前。
肖凛叼着包子,目瞪口呆,须臾才认出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人:“秋......大夫?”
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直接熏倒了肖凛的胃口。他立刻退避三尺,如临大敌:“你掉臭水沟里了?”
满身狼狈的秋白露狠狠剜了他一眼,从大药箱子里抽出个包裹甩在他面前:“熬汤也行,做药膳也行,一天一包,给我吃干净!”
闻着那死老鼠一般的味道,说不清是秋白露身上的,还是包裹里冒出来的,肖凛皱眉道:“我不吃垃圾。”
“屁的垃圾!”秋白露当场炸毛,“我千里迢迢从烈罗弄回来的药,你敢不吃试试?!”
“烈罗?”肖凛诧异,伸筷子把布包挑开,露出了一堆青黄的干巴草药,“治什么的?”
“治你的腿!”秋白露没好气儿道,“贺渡那小子跟我说,你是靠吃药才能站起来。我就知道,你老实说,那药是不是从烈罗来的?”
“......”
肖凛没有否认。
小时候他腿坏了之后,宇文策一直心怀愧疚,遍寻中原名医都治不得。后来他去岭南守疆,又派人去烈罗继续打听。他本来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到了个擅治筋骨的医者。只不过,那人并非寻常大夫,而是烈罗的巫医。宇文策就从他那里得到了一种丹药方子,能让经络麻痹的人短暂恢复知觉。
当然了,世上没有白拣的便宜。巫医极擅长用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来炼丹炼药,疗效往往立竿见影,但副作用也极其歹毒。当地人只有在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才会请巫医出手,赌一条命。
那丹药对经络的刺激是不可逆的,就像一根皮筋被反复拉伸,迟早有一天会失去弹性,而且其中的毒素还会持续压迫五脏六腑,引发反复的内出血。
宇文策当然不会轻易把这种东西给肖凛吃。但肖凛接到出兵旨意后,他没有办法了。战场不是小打小闹,肖凛的天工造物虽能让他在马背上作战,却不足以支撑他下马之后行动自如。于是,那丹药便成了压箱底的保命之物,被郑重其事地交到了肖凛手中。
也正因如此,肖凛对宇文策的情感,从来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掺杂着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与无法释怀的愧疚。
肖凛闻了闻那草药,没什么特殊气味,道:“这药能让我站起来?”
“你在想屁吃,这是排毒的。”秋白露道,“贺渡拜托我去找解副作用的法子,大哥知道了,告诉我他曾在宇文策那里听说过,烈罗可能有治你这病的能人异士,让我去烈罗找找。他一句话倒是轻松,我跑断了腿!我从六月份开始,从长安跑到岭南,还冒着战火去了趟烈罗,才堪堪找到这么点药。万物相生相克,虽然解不了根子,但至少能减轻些对五脏的压力,你也能少吐点血,多活两年。”
肖凛震惊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看什么看!”秋白露吹胡子瞪眼,“我辛苦跑了这么远的路,还差点被烈罗的榴炮给炸飞!说句谢谢能难死你了!”
肖凛道:“鹤长生让你去的?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帮你,是帮贺渡那臭小子!”秋白露道,“他毕竟是大哥和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他跟大哥简直一样一样的,你要是有个好歹,我看他也得变疯子。”
肖凛把草药放在了桌上。
“你是刚从烈罗回来?”他问。
秋白露道:“那不然呢!我一路奔回来生怕你出点问题,都记不清多久没洗澡了!”
肖凛呼出一口郁结的气,扶着把手转了个方向,双手抱拳,对着秋白露深深躬下了腰。
“肖靖昀,谢二位前辈的救命之恩,改日我会去府上亲自拜谢。”
秋白露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喂,也不用你行这么大的礼,我个贱民哪儿受得起。你……你赶紧起来吧。”
“我去给你烧水。”肖凛道,“你去洗个澡,我帮你搓背,洗完了在这里好好歇歇吧。”
在秋白露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世子殿下撸起袖子,开天辟地第一回,认认真真地做起了伺候人的事。
***
神武门外,元昭帝一大早亲自送了两位朝廷重臣——明武侯杨进元和封疆大吏张宗玄远赴岭南。随后,他在贺渡的搀扶下,慢悠悠地往回走。
元昭帝兴致盎然,转道去了上林苑赏花。入秋的那阵子,他命人重整花园,不知怎的突然看秋海棠不顺眼,全砍了,改种上许多喜气的桂花和团团簇簇的金丝□□。
这阵子花开正艳,元昭帝心情大悦,边散步边看,道:“司礼监落水的那个太监,查出怎么回事了吗?”
贺渡扶着他进了凉亭小憩,挥手示意随行的小卒奉上几卷文册,道:“臣去了云梦湖查问,问过几位村民,说是沈公公乘船到湖心,失足从船上滑下去,溺水而亡。尸体由同船的热心人请捞尸人打捞上来后,摸出了司礼监的令牌,当天就报了官。”
元昭帝道:“可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了?”
贺渡道:“据说是进村寻人,找一户姓贾的人家。”
“贾?”元昭帝脸色一变,“找到没有?”
“臣已查过,村里只有过一户贾姓人家,那家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染疫去世,墓还在村中坟地里。”贺渡把文册一一展开,摊给元昭帝看,“这是所有案情记录,以及京兆府的转呈文书,请陛下过目。”
元昭帝夺过来细看,念道:“八月十三,京兆府一早来报,然后转给了你。也就是说,人是十二日死的,十二日……八月十二……”
贺渡垂眸不语。
事实上,他在此处做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手脚。
沈谦真正落水的日子,其实是八月初十,这点在京兆府的案情记录上写得很清楚。但贺渡给元昭帝看的,是京兆府的转呈文书,和重明司重新整理过的案情调查。
转呈文书明明白白记的是八月十三,内监落水案由京兆府移交重明司。一般来说,身份明了的内廷命案都是案发当日或次日转呈,不会有人想到京兆府居然私藏了沈谦尸体两日后才慢吞吞地转出去。所以元昭帝会顺理成章地以为,沈谦是八月十二落水的。
贺渡之所以刻意搞出个时间差,是因为张宗玄是在八月十一的早朝上,被元昭帝推去岭南的。
贺渡观察着元昭帝陷入疑惑的脸色,适时点拨道:“陛下,一个月内,这已是第二起有关司礼监宦官的命案,虽然看上去是意外,但臣却觉得太巧了点,而且司礼监有人走失,蔡公公到现在也没个动静。陛下,要不要再深查一查?”
“第二起?”元昭帝皱眉,“第一起是谁,朕怎么没印象?”
贺渡道:“就是何承恩,被京军暗杀的采办太监。”
“慢着。”元昭帝把文册往案上一丢,“何承恩不是尚衣局的吗,怎么跟司礼监有关系?”
贺渡道:“臣也是在查沈公公的当差记录时发现,他和何承恩原是同一批进的司礼监,后来何承恩被内务府调去了尚衣局当差。因为是去年年底的事,不算久,臣才有此一问。”
元昭帝沉思良久,脸色越来越差。忽然,他毫无预兆地拍案而起,文册哗啦啦掉了一地。
“陛下?!”贺渡一惊,忙上前搀扶,“您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可是龙体不适?”
“司礼监……原来如此……”元昭帝喃喃道,“都想害朕,一个两个的都要谋反,都要害朕!!”
贺渡立刻跪地叩首,惊惶但恳切地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元昭帝一把扣住他手腕,大力把他从地上扯起来,死死地盯着他。
“陛下?”贺渡脸色发白,显出几分受惊之态。
“杀了,都杀了!”元昭帝按住他的肩,双目通红,状如癫狂,“你去,你去把那些乱臣贼子,全部给朕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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